“卡兰。”
在驾驶舱门开启的瞬间,人类呼唤了一声自己的同伴。
在此之前,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朗习惯性地伸出一只胳膊,试图去牵起朋友的手。
金乌的驾驶舱位于胸甲处,距离地面有些高,想要在没有起落架的情况下滑下来难度挺大,光靠自己不太容易保持端正的姿态。
然后他发现对方没有回应,也没有动。
卡兰整个人陷在深深的阴影中,仿佛融化了一半,乍一眼看去没什么实际的存在感。
“去吧。”
披着棕黑色头发的人形温和地笑着说。
“有我在这,你不需要多余的防护过滤器。那位领队看起来愿意在动手前好好同你谈一谈。”
朗停在了那里。
他沉默一会,手指抓着半开启的舱门。
不久前对方问他,自己看起来像不像人类,也认真地选择了一个亲切稳重的发色,看似对接下来的会面怀带着隐藏得很好的期待。
但现在,卡兰将他推出去,不再跟上。
砰!
下一秒,朗反手合上驾驶舱的盖子。排出一半的内部注液还剩到胸口的位置,每前进一点都会带起哗啦的水声。
仍旧保持着同步的金乌没有启动操作面板,狭小的空间内一片黑暗。
在这样的黑暗里,人类摸索着,试探性地抓住了对方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
“卡兰。”
他再度呼唤了对方一声。
“我让你……感到不舒服吗?”
冰冷的手指并未挥开他,但是也并未移动。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平静的音调悠长而缓慢,在缺乏光线的环境中显得十分温柔,其中甚至带着些小小的笑意。
然而正是那笑意,令人类说不出更多的话,许久不曾出现过的无力感再度泛上来。
“我不太懂。”
沉默了半晌,男人没头没脑地开口。
“我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搞不清楚该怎么做。很多时候我想要保护你,但又不知道你是否需要这样的保护。”
“我……就是想抱一抱你,也想带你一起见见我的朋友。”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一边监视着猎狗群的舰队,一边同主导者贴贴的星舰啪唧拍了下自己的舰身。
活像海豹拍肚皮。
“人类一般将这种话,称之为表白后的互诉衷肠。他跳过了最初步骤,连这种事情都学会了抄近路,不愧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卡兰罕见地没搭理自己的半身。
可能是在冷却的液体中浸泡太久的缘故,他感受到对方的手指没有平时那么温暖,也没有在笑了。他“看见”男人的唇角抿成一线,表情间带着些茫然。
在那只手滑落的最后一秒,卡兰最终抓住了对方。
“你没有错。”
他轻轻地叹息,手臂拥抱住僵硬的同伴。
被抱住时人类总会控制不住地耳朵发烫,唯独这次没有。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也是我永远所偏爱的那一个。”
朗静止了一小会,然后以同样缓慢的姿势抱回去。
略显粗糙的掌心抚摸着湿漉漉的长发,他们现在温度没差多少,全都泡在链接栓的液体里。
在贴合上对方身体的瞬间,男人终于感受到一点实感,不再象是抱着一团虚无的阴影。
“卡兰。”
这是他第三次喊出对方的名字,没什么意义,没什么后续内容,仿佛只是为了确认怀里的人还在不在。
“嗯。”
星舰的主导者回应了这句呼唤。
“我在。”
“所以他在做什么。”
海因茨深吸一口气,脸上卡着半张过滤污染的防护面罩,独自面对着一字排开的猎犬小队。
“他为什么又把盖子给盖上了?!”
他在说完后,才想起伊莲娜已经依照指令带领Ignis的驻军远离了战场,以免其他人被事后牵连。
猎犬的领队身材高大,同身后的队员一样覆盖着面甲,这种从头武装到脚的形象让压迫感扑面而来。
相比之下,Ignis一方只有海因茨一人。
他同沉默的狗群对峙。
“您都不害怕的吗?”
笑嘻嘻的声音伴随着一只手,轻轻地在指挥官的肩膀上拍了拍。
同时围上来的还有那些没散干净的肥料味。
“孤身一人,真勇敢啊。”
“滚回——”
说到一半的话卡了壳,海因茨注视着再一次违反撤离命令硬凑过来的野狗,对方大多数时候像一尾泥沼鱼,一眼看不到就溜到不该出现的地方:“什么东西?”
安德烈将自己的脑袋缠成了一颗木乃伊。
横七竖八的烂布条只留下了一张嘴巴,一双眼睛,和两个鼻孔在外面,大胡子从绑带的缝隙间野草般蔓延出来,防护面罩戴在绷带外面。
乍一看之下有种惊悚的美,活像是被人从土里掘出的尸体。
“我不小心在爆炸的时候受了点伤,等不及包扎就飞向了您的身边。”
稀烂的布带上确实沾染着一簇一簇的血迹,但那是安德烈自己从别的地方划了点伤口糊上去的。他还不想这么早同金乌舰队的指挥官碰面,虽然对方可能不会在第一时间将他认出来,但小心谨慎总没错。
谎言和恭维于他而言就像呼吸,张口就来。然而这次他换取到的不是感动,而是一个嫌弃的表情。
“你闻起来像包化肥。”
海因茨慢慢地说,步子同对方拉开一个手臂的距离。
“看起来像棵放在厨房里一个月的腐烂西兰花。”
“离我远点,然后滚回你自己的队伍。”
安德烈:“……”
就在他试图张嘴辩解时,黑色重甲那金贵的胸甲终于再度开启。
黑发的男人一步跨出驾驶舱,身上多余的液体被瞬间滤干。
但对方没有急于顺着机甲伸出的臂膀滑下来,而是回身,向着身后做出了一个牵引的动作。
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安德烈也看见一只苍白的手搭在了男人的掌心。
当被牵着的人走到光线下,近乎于直觉般的警惕感席卷了野兽的全身。
他的头发和汗毛都在竖立,细小的电流沿着后脊梁骨一路炸裂。那是生物写在基因上的最原始的本能,疯狂叫嚣着危险。
比他一脚踩空、吊挂在帕尔纳索斯壁上命悬一线时更激烈,抗拒的情绪飙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安德烈一把揪住自己的指挥官,往后急退。
还没来得及看清的海因茨差点被拽出一个跟头,以一个响亮的肘击甩开部下那突然犯病的手。
等到他重新站稳,看清楚眼前的画面,金发的男人僵住了。
“啊……”
“别看!”
胡子拉碴的野狗再没了笑容,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绷紧。
“别看!那不是什么好东——”
“他什么时候有恋爱对象了?!”
睁大的绿眼睛里带着点不可置信的情绪,仿佛见到了什么天塌的场景。
海因茨看上去崩溃且拒绝相信,咬牙切齿的神态让腮部的咬肌都用上了力。
“这不可能!”
安德烈:“…………”
“您挺厉害的。”
他头一次真心实意地说,比对方差点一炮轰掉他的脑袋时还要真心。
“真的。”
猎犬队瞬间举枪,全部瞄准了头号通缉犯。
塔娜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过去。
然而背对着所有人的男人不为所动。
朗握着卡兰的手,让因为过于粗俗的爬上爬下的举动而皱眉的一方,扶着自己慢慢降下来。
金乌看似稳定地停靠在地上,但它的所有炮口都处于待机状态,核心动力炉也并未熄灭,始终和驾驶员保持着高调链接同步。如果猎犬小队在此刻选择动手,先飞出去的头颅肯定属于对方。
“我可以抱着你跳下去。”
朗小小地开了个玩笑,他的心脏再度被浸泡在温暖的液体中,带着点没头没脑的微醺感。
新奇的体验令他精力旺盛,不知所措。
“这点高度不算什么。”
卡兰想了一下,摇摇头。
就像小动物皱皱鼻子那样,隐藏起一个微小的抗拒表情。
“不要。”
“那是……什么东西……”
脸色剧变的除了安德烈,还有狗群。他们的智脑光屏开始错乱,面甲呈像也一并崩解,不仅在进入矿星137的大气层后便失去了与外界通信的功能,眼下更是直接开始快速流淌黑色的数据,仿佛潮汐的淤泥活了过来。
没有任何设备能够捕捉到对面的影像。
“保持警惕。”
塔娜终于出声。她向后撤销了自己的头盔,直接让面孔暴露在空气中,仅剩微型呼吸过滤器还在运行。
她注意到自己的目标并未佩戴任何防护器具,自然而然地行走在地面上,于是难以察觉地挑了一下眉。
实际上潮汐编织成的触手在飞快地捞,导致小狗们所有的装备都陷入宕机。
卡兰仔细“尝一尝”那些渣滓的味道,随即皱起眉头。
“呸呸呸,好难吃!”
共享了味觉的法赫纳忍不了一点,在主导者的精神海里来回滚。
“什么东西!好像在吃尸体!异种明明是梗揪揪的口感,生命力也很鲜活,这些小颗粒尝起来像是死了几百年一样!”
“确实死了很久。”
披着人皮、拥有棕黑色头发和眼眸外表的怪诞回答,他看着地上差不多被分解到只剩下一个个空壳的成堆残骸。
内容物被艳丽的绒丝吃空,但那些人类的脸依旧浮现在外皮上,表情和神态都栩栩如生。
越大的异种越是聚合着不同的脸庞,有些平静,有些则做出尖叫的表情,很多头颅在战斗过程中被斩碎,其下蔓延出的黑色手指群也不再移动。
“所以我感受不到它们。”
而男人一路牵着他往前走,大步迈过一地的污染物。
金乌以半跪的姿势矗立在他们的身后,枯萎融化的手臂攀爬在道路两侧。
当朗最终站定在一个可以面对面交谈的距离,他冲猎犬的领队和海因茨都笑了笑,算是一个不太正式的招呼。
自始至终他没有放开卡兰的手。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