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两滴,倏忽间万千雨珠纷坠如星陨。
那雨丝密织成无形符咒,似上苍降下的谶语,咒她岁岁无欢,咒她生生蒙垢,永世不得超脱。
许慕只是睁着眼,这天地虽浩瀚无垠,可自己仿若置身亿万光年之外的幽冥之境,纵使穷尽仙法,亦难触及九霄云汉半分。
这般境地,往后恐唯有阿鼻地狱相候罢?
寒意如潮水漫过周身,可她却觉不到刺骨之痛——心若死灰,又何惧躯壳受冻?
那疲倦之感从深处翻涌而出,似有万千钧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罢了,罢了,这浊世再无留恋之处,若能就此解脱……
……
“不要,不……”
钟楚意指尖凝诀,一道结界如琉璃屏障骤起,将风雨隔绝在外。
眼见许慕眸中尽是死寂,恍若魂魄已散,那张苍白泛青的面容,恰似残败的琼花,在眼前凋零。
她心似油煎,双手颤抖着摇晃许慕,声声呼唤却如坠深潭,激不起半点涟漪。
“不要,许慕!许慕你不能放弃……”
钟楚意嗓音发颤,“你曾言要踏碎仙途,登顶九霄,难道都忘了不成?”
见对方毫无反应,急得眼眶通红,“许慕!许慕!”
凄厉呼喊在结界中回荡,惊起林间宿鸟。
“春尽而后将夏至,草木长赢,妹妹若曦,为何寻死!”
钟楚意泣不成声,泪水簌簌而落,打湿衣襟,“莫要这般狠心……”
春尽夏至,草木长赢?我道若曦,为何寻死?
声声泣血诘问,恍若九霄仙乐,穿透混沌传入灵台。
许慕睫羽轻颤,拼尽残力睁开双眸,只见那人梨花带雨的面容悬在眼前。
砸落在自己的身上的雨水有了滋味,咸咸的涩涩的,是姐姐的泪水。
如陈年苦酿,灼烧着早已麻木的灵台。
许慕强撑着望向雨幕中的天地,唇角艰难勾起一抹弧度。
细微的气息流转,暗夜微光,这笑意凝滞僵硬,比哭更显凄然,却在钟楚意眼中胜过万千朝霞……
……
风崖山山门雄踞两山夹峙之处,山道虽狭,却自显巍峨之势。
层层石阶陡峭如天梯,直入云霄。
门额之上,“风崖山”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仿若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在暮雨之中岿然不动。
任凭狂风卷着雨幕肆虐,那金字依旧闪耀,如不灭的星火,照亮这方天地。
雨幕如帘,钟楚意身披黑袍立于檐下,目送许慕渐行渐远的身影。
黑色幕篱在风中翻卷,似是为这场离别添上一层浓重的底色。
望着那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雨雾深处,钟楚意心中涌起无尽惆怅,恰似这漫天细雨,绵绵不绝,丝丝入扣。
“意姐姐。”
一声怯弱如莺啼的呼唤自后传来,钟楚意眉峰微蹙,心中警铃骤响。
转身望去,只见一袭白纱的钟灵儿立在古木之下。
她身处山门高处,钟楚意需仰头方能看清她的神情。
但见钟灵儿一如既往敛眉浅笑,睫羽低垂如蝶翼,姿态温婉乖顺,教人瞧不出半分异样。
“你怎在此处?”
钟楚意开口询问,嗓音带着几分警惕。
方才送许慕离去,一路忧愤交织,既忧心好友前路茫茫,又因宗门高层的丑事生出疑虑。
风崖山的道统,难道竟如此污浊不堪?更令她惶惑的是,父亲是否也牵扯其中?
许慕一路上只死死攥着她的手,那瘦弱却有力的触感,让钟楚意终是不敢开口相问,心中滋味翻涌如潮。
大雨倾盆,风崖山的行人却依旧往来如常,她与许慕分别时的气氛,恰似这阴沉的天色,闷雷隐隐,似有不祥之事将临。如今只盼许慕能平安离去,若宗门追究,她钟楚意虽心有忐忑,却也愿拼力一争——只因许慕该有选择命运的自由。
可这思绪纷乱间,被钟灵儿的出现打断了。
只见钟楚意黑幕下的美目骤然泛起寒意,周身气息瞬间冷若冰霜。
不过两息之间,这位族姐已携着凌厉气势逼近,宽大黑袍下玉手倏出,如鹰爪般扣住钟灵儿的手腕。
金丹威压轰然压下,钟灵儿顿觉头痛欲裂、耳鸣阵阵,双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紧接着,一阵大力传来,她被狠狠推开,狼狈跌坐在钟楚意脚下。
钟灵儿心中暗恨自己莽撞,面上却立刻做出楚楚可怜之态:“意姐姐,可是灵儿做错了何事?”
她声线颤抖,似受惊的小鹿,心中却忍不住冷笑。
钟楚意的声音愈发冰冷嫌恶:“少绕圈子,你都看见了什么?”
风雨掀起钟楚意的幕篱,一缕撩人幽香随风飘来,钟灵儿仰头望见对方冷艳的容颜,嫉妒之火在心底熊熊燃烧。
凭什么?凭什么这人连厌恶的模样都如此夺目!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强撑着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泥水:“我只见大雨如注,姐姐孤身送客罢了。”
钟楚意本就无心与她纠缠,强压下不耐,拉着她往山门内走去,语气稍缓:“你究竟何意?”
钟灵儿见状,快步与她并肩,言辞恳切:“我与姐姐同出一族,岂会有他意?只求姐姐垂怜,日后容灵儿常能拜访。”
她其实并未看清多少,远远观望时,连这些青年才俊的衣角都不敢靠近。可仅凭惊鸿一瞥,便足以让她浮想联翩。
钟灵儿心中明白,自己所求不过是向上攀爬的阶梯,哪怕心底对钟楚意的高傲厌恶至极,哪怕一次次被冷待,也甘愿忍着这份怨气,只为寻得进阶之途。
行至宗门腹地,远离山门喧嚣,钟楚意方觉压抑之气稍缓,胸腔间得以纳入几缕清冽气息。
一路上心绪翻涌如潮,强自镇定后,她将钟灵儿拽至一处飞檐小亭,素手轻扬,掀开那遮眼的幕篱。
苍白面色犹带惊惶过后的虚弱,唯有一双眼眸冷若玄冰,直直锁住对方:“如实道来。”
钟灵儿受那金丹威压碾过,身形几欲蜷曲,眉峰紧蹙间连话语都碎成颤音。
见她面色青白、冷汗涔涔,吃足了痛苦一般,钟楚意方才揉着眉心撤去威压。
檐外骤雨如瀑,击打着青瓦发出碎玉之声,钟灵儿倚着朱柱喘息,待气息稍稳,方在石凳旁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