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人心。我和其他人一样被触动,我太理解他们的感动,乐队成员们在一整场的演出后精疲力竭,柔和的音符响起,主唱的脸上仍有汗水从发丝中淌下,一直流淌到眼睛上,像虔诚的眼泪。人们跟随音乐摇晃,轻声跟唱,筒灯的光落到观众苍白的、流泪的眼睛上。
偶尔我要对旁人解释我是做什么的,我胡诌过几个身份,但最终还是想去找份麻瓜的工作——对巫师而言实在疯狂。那时我一心想要这样做,金钱对我来说太轻而易举,于是我去做不那么轻易的工作。
第一份工作是当时认识的麻瓜介绍的,去一个小诊所里打杂。
作为第一份工作而言,它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我后悔过,第一份工作不该选在这里。
这里不需要我的魔药或咒语,那对他们而言等同于邪术,我像个麻瓜一样生活在他们之中,见到了许多眼泪。
诊所不大,但因为收费低,是许多人的唯一选择和人生的最后一站。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见到了许多人离世。太多了,多到了我无法为他们每个人都心酸的地步。我常常忙着,被医生与护士指挥着做各种事,无暇痛苦。
我常做的工作之一是抱起病人。将他们从车上或其他人手上接过来,抱去病床上,手术台上,推车上,接尸体的车上。
这是我从未做过的事。我很少触碰他人,回想起来我才发觉过去我很厌恶其他人触碰我,仿佛他们没有资格,我自认高人一等,旁人连碰到我的手甚至衣角也不配。但在诊所里没有一天我不与其他人发生触碰。这里的病人各种各样,老人是抱起来最轻的,也最需要小心。他们长了年纪,却缩小了身体,骨头轻了,也脆了,一个不慎就会碰坏他们的躯体。他们的皮肤老得尤其快,一层皮似的贴在骨头上,软的,皱巴巴的,让人无法相信这样的皮肤也有过光滑、富有弹力的时候,无法想象这样老的人也曾年轻过。年老又病弱让人只是看着就痛苦,那时我想起伏地魔,想到追求永生或许无可厚非,但我没有永生的必要,旁人老去,我也老去,世人皆是如此。
小孩子也很轻,但比老年人要好一些。他们年纪虽然小,却重得很敦实,除了那些被虐待的。我开始明白大人为什么喜欢让小孩子多吃些东西了,略胖一些的孩子令人安心,仿佛他们的体重会替他们抵挡掉一部分疾病和伤害。女性总是较男性轻一些,通常来说她们更瘦,也更容易令人接近。
一开始我笨手笨脚的,连抱起病人到另一张床上也不会。我适应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有了经验,习惯与他人接触,也习惯了众人身上不同的味道。衣服,化纤制品,洗涤液,皮肤,血与汗,腐坏病变,呕吐物,长久未曾沐浴的身体和头发,那些味道并不令人愉快,我以为我永远无法习惯,却渐渐接受了。
最初这里的病人会让我想到自己。他们受了伤,或病得严重,或突发恶疾,也有些缺乏生存的渴望。很快我就不这样想了。苦难的模样实在太多,我不仅没有经历过,甚至从未见过、听过。我为此愤怒,愤怒到流泪。我甚至恨起了未曾谋面的人。
我看着旁人的眼泪,为他们流下自己的。曾经我还以为在他之外我不会为任何人流泪。
有一天我遇到了过去的一个麻瓜生意伙伴。我们只在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比较熟悉,后来她消失了,我听员工说她被人骗了,加上她自己投资失败,后来已经离开英国。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与她重逢。见到我时,那位女士先是惊讶,不敢置信,接下来竟有一丝喜悦。她认为我落魄到了需要在一个服务贫苦人的诊所里打工的地步,如此一来她就不是唯一跌落云端的人。我没有解释,她有这种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她的喜悦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来她对我道歉,说她简直是疯了,见到我落魄竟然开心起来,她知道这不应该。说话时她哭了,为自己愧疚,但更多是为她受的苦。她说了很多事,大概是无人倾诉,于是只能对我说。我在她的病床旁坐着听了很久,那时是半夜,幸好病人不多,也没有突发情况,我能多陪她一会儿。她是个很好的人,不该有这样的命运。我安慰她未来会好起来的,然后把我一个员工的电话给她,告诉她可以先借一些钱缓解燃眉之急。我不知道这笔钱是会帮到她还是最终害了她,命运实在难以捉摸,但我不管那么多。
我试着为病人治疗,却没想到这让医生以为他的疗法有极大的治愈效果,反而耽误了其他病人的康复。我应该想到这后果的。在那之后我不敢再干涉治疗。
我受不了在诊所长时间工作。去世的人实在太多,病痛太多,悲伤和生离死别太多,人们的龌龊和纠纷也太多。有人在诊所大打出手,有人连孩子也伤害。而我的感情多到了无处宣泄的地步,同事和病人都说我疯了,有时他们偷着说,有时他们当着我的面开玩笑似的说。我不介意,我知道那时我确实很异样,但我不觉得我疯了。在被伤害的十岁孩子床边哭泣为什么会是疯癫?疯的是我吗?
有时我恨麻瓜。像恨食死徒,像恨伏地魔——我恨过他,恨到哭,恨到呕吐。有时我觉得他们是和我们不同的另一种存在。我不理解残忍。我是说,无法完全理解。我能明白一点,毕竟我上学那时对你和罗恩还有隆巴顿都很苛刻。我猜残忍是那些人所认为的力量的延伸,没有人要这样的力量,邪恶又怎么会是力量?
我数次想过是否要消除一些病人的记忆,有些人被伤害得太严重。可我不敢,我怕如果这样做了反而会招致糟糕的结果,我怕如果更改对方的记忆却仍旧无法让对方过上正常的生活、反而让受害者被引入深渊。总是有太多东西要顾及,有时世界复杂得令人作呕。
离开诊所时我留下了一些钱。好像这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好像这就是解决世界上所有问题的一切。我觉得我和世界一样好笑。世界应该是另一种样子,哈利,你不这样想吗?眼前这个世界足够好吗?不应该改变吗?
继续这思路想下去,加上我偶尔对麻瓜的憎恶,这很有可能走向伏地魔曾走过的极端。幸好我记得我是如何被那种观念伤害的,也记得我曾亲眼见到那种观念伤害了许多人。我不会忘。
之后我在一间很大的商店找到了工作。这里完全是另一番场景了,像个乐园。大家来这里只为消费,他们带着足够的钱来挑选快乐,无论买了什么,总是心满意足。和诊所相比,这地方简直是天堂,所有人都很快乐,营业员也很轻松,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聊各种琐事,其他人的事。我仍旧在这里负责做些杂务——我竟然不擅长劝说别人买东西,这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总觉得自己和麻瓜打交道很多,但回头想想,我所知道的不过是太小的一部分。你真该看看我那些同事们是怎么应对客人的,或许你早就见过而且见怪不怪了,但我无论见到多少次都觉得很神奇,他们与旁人的亲近总是很快,又恰到好处。
我在店里做了一段时间打杂工作,做得得心应手,后来我还去帮忙收银。这工作对我来说很好玩,我虽然了解麻瓜的货币,但偶尔还是会搞错,不得不用一个魔咒来纠正我。
我做过几次在店里守夜的工作。这份工作很好,我可以整夜不睡,望着窗外。我是自由的,却像个囚犯,我只呆在店里,在窗后向外看,即使没有任何东西阻止我走出去。窗外很热闹,这条街上有许多酒吧和俱乐部,它们通宵营业,每晚都有欢笑和争执。争执尤其多,人们喝醉了,更容易失去理智。麻瓜的争执和巫师的一样无聊,和我们上学那时没多少区别,人们总是会因为各种事争吵。我再理解他们不过了,曾经我也是这样,因为各种事找你的麻烦,我尤其厌恶看到你顺心如意,如果你出风头,我就更恼火了。上学时你是我最大的敌人,哈利,就算说我眼中只有你也毫不为过——现在这话听起来像情话了,如果我能回到过去告诉当时的我未来我们会恋爱,他一定不会相信,甚至会动手打我。
在那条街上,我不止一次见到人们发生冲突,甚至升级为流血事件。事情发生得太快,我完全没有时间阻止。只是一瞬间就有人拿出了弹簧刀或枪。有时甚至看不清凶器,也有时什么都能变成凶器,酒瓶,石头,椅子,球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群人四散开,只留下一两个人呆怔在原地,被捅伤的那个最初甚至不知道他受伤了,迟了几秒才感觉到疼痛,才开始求救、咒骂、哭叫。
有时救护车会来,也有时受伤的人被朋友带走,不知去了哪里。我怕救护车的声音,一切警报声都让我害怕,消防车,警车,防空警报。
有一天地震了。是在白天,我们都在店里工作,忽然觉得大地摇晃了一下。说起来,我似乎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地震,每一次我感觉到的大地震动都是魔法的缘故。因此那天发生地震时我竟没有什么感觉,似乎这是很正常的事。过了几秒,我反应过来刚刚似乎是地震,同事们也说感觉到了,大家还一起去商店外呆了一会儿。街上各家商店的人都出来了,附近的居民也是。我们没头没脑地在街上呆着,闲聊,乱逛,打发时间。后来大家觉得没事了,又各自回到店里。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发生地震的是不远处的一个小镇,那里距离地震中心很近,有很多人去世了。我的同事中有好几个都有家人朋友在那里,他们匆忙离开了,有一个人再也没回来。
我也去了那座城镇。居民们大多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生活,那场地震的踪迹只剩下一些没有清理的废墟和新添的坟墓。还有一些人搬走了。
我在那座小镇上休息了一段时间,不做任何事,只是租了一间有院子的房子。房东夫妇负责三餐,每天都会端到我的餐厅来。我和他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就开始想念父母。
我回到马尔福庄园,见到母亲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对她说,妈妈,您真的很幸福,您的生活太好了,说完之后我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对,又补充说:我是说,物质上。母亲没有不悦的表示,她说‘我知道’。
我告诉她我最近的见闻,她就细节问了些问题,让我惊讶的是她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人们过着她赞同或不赞同的生活,她并不评判。我猜她也变了,过去她不是这样的。是我的缘故吗?因为有这样一个孩子,因为有这样的境遇,她不再将许多事当做理所当然,或许也发觉了命运的离奇和匪夷所思。
在家居住的那几天,我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我甚至觉得这世界陌生起来,我平静地、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拥有着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并且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它们不会是永远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某一天所有事都会迎来终结,那一天也不远,几十年后我死去了,马尔福家烟消云散——我竟然不觉得可惜,我见过太多毁灭。
我在家住了七八天,过着少年时的日子。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人打理,我被照顾着,不必做任何事。在六年级之前,我确实被保护得太好,父母又溺爱,我缺乏太多必要的品质。六年级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痛苦,时光不能倒流,我不能声称我渴望那一切都没发生,我经历了必须经历的,成为了从未想过的、更好的人——现在我有资格这样说了,我觉得我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在麻瓜世界生活时,我遇到几个想和我约会的人。一个真诚到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一个已婚的人,一个巫师。那个已婚人士尤其值得一谈,那人并没有认真,严格来说也不算是追求者,他想要的也不是约会,而是艳遇。他并不急切,也没有多少行动,指望着某天我会忽然答应和他发生关系似的。自然,他对我抱怨他的妻子多么令他感觉悲哀,我到这时才觉得我过去认识的人实在太少,竟没有见过这样污浊的东西。后来他忽然声称他要和伴侣离婚,发现我依旧没有和他来往的打算后,他做了些很偏激的举动,如果我是麻瓜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困扰。
后来我在一个城郊的学校里做了一段时间教师,替他们怀孕的老师代课,因为有魔法的帮助,我教得不算差,学生们也很喜欢我。班上有个女孩很活泼,她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和她父母、哥哥一起喝茶聊天。我就是在那天见到她哥哥,他很少回家,这次回来还是因为妹妹说她最喜欢的老师会来,让他一定回家来参加这次下午茶。
那天的下午茶我们聊得很愉快,她父母还拿了一些自家做的果酱给我。她哥哥送我出门,一面和我聊天,送着送着就送出了好几个街区,几乎快走到我家楼下。我问了他很多麻瓜世界的事,或许是问得太多,让他误会了什么,例如以为我对他感兴趣。
他很真诚,也很可爱。但和你相比就无法同日而语。我知道我不该把他与你比较,但这是个下意识的行为,我并非有意如此。
我还遇到了一个巫师。一个年轻男巫,从德姆斯特朗毕业,比我们小几岁。在麻瓜世界他认出了我,似乎不敢相信,以为我是逃亡到这里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