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药也愿意按时吃了,每日饮食虽然不多,却也规律起来。天气好的时候还愿意去院子里走动走动,天气不好就留在宫中看书。渐渐地,她开始愿意和人说话,还会窝在陶嬷嬷身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起年轻时候的故事。
陶嬷嬷很欣慰,一切真的在变好,不是吗?
阿岫偶尔也会和陶嬷嬷讲起她的这些年。文帝是真的对她很好,怜她怀太子时辛苦,十年来没有让她再怀孕生子。小太子也聪明可爱,都是些琐事,陶嬷嬷却听得入神。
如果不是鸿嘉之乱,她应该会过得很幸福。
她尤其喜欢说太子小时候的故事,讲他第一次独立走路,第一次开口喊她“母后”,第一次握笔写字,第一次歪歪扭扭地给她画了一幅象,说要送给母后做生辰礼。
说到最后,她笑起来,是陶嬷嬷许久没有见过的放松。
可是陶嬷嬷也听说,那个小太子在三年前的鸿嘉之乱中,已经失踪了。
但阿岫似乎没有想起这个,笑过之后,她的眼睛很亮,说:“嬷嬷,你知道吗,在嫁给北桓之前,我其实还有过一个孩子。”
陶嬷嬷怔住,在成为太子妃之前,她……还和宴哥儿在一起。
像是为了印证陶嬷嬷的想法,她悠然开口:“是明安的,他没有告诉过你吧?那个孩子在我肚子里呆了六个月,最后没有留住。”
陶嬷嬷嘴唇颤抖着,最后恨恨说了一句:“宴哥儿他……简直……”
让一个大家闺秀未婚先孕,却又不上门提亲,这是有多混账才能做得出来!
陶嬷嬷抓着阿岫,心疼道:“孩子,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呀!告诉嬷嬷,嬷嬷替你做主啊……”
阿岫脸上是无所谓的浅笑:“嬷嬷,你比我更了解他,那时候他忙着拉拢护国公,怎么会娶我啊?”
陶嬷嬷说不出话,她知道阿岫说得对,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的撕心裂肺早已随着岁月风干,成为心上一道不再流血却又无法愈合的伤痕,再后悔又能如何?
阿岫靠着门板坐着,长发未绾,随意披在肩头,遮住了小半张脸颊,整个人看上去温婉又柔弱。
“那个孩子我留不住,可我知道,这次这个,还活着。”
陶嬷嬷身子一颤。
她忽然坐直,握住陶嬷嬷的手,“嬷嬷,你让我见见她好不好?我还没有抱过她呢。”
陶嬷嬷犹豫,阿岫睁大眼睛看着她,眼眶中见见盈满眼泪:“我常常会想,若是我和明安的第一个孩子还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现在可能都有这么……”她抬手比了比,“这么高了吧?”
她恍惚了一下,低喃道:“可是我没能留住他。”
她的眼泪一颗颗滚落,分外可怜,“嬷嬷,我想看看我女儿的样子,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在怀着她的时候对她那么不好,你就让我见见她好不好?我只是想亲亲她,抱抱她,求你了,我真好想她……”
最后陶嬷嬷还是心软了。
阿岫一再叮嘱她不能让萧宴知道,陶嬷嬷当然清楚,以萧宴的小心谨慎,是不会让人带走小公主的。
萧宴确实在蓬莱殿留了人,但值守的人见是陶嬷嬷也就没有拦她。陶嬷嬷以带小公主去晒太阳为由把她报出了宫,一路上都很顺利。
陶嬷嬷心想,只是给阿岫看看,在宴哥儿下朝之前就能送回去。
她自己也做过母亲,知道失去孩子是怎样的痛彻心肺。阿岫已经失去过一个,又失踪了一个,不能让她再失去一回。
如陶嬷嬷所想,阿岫在抱着女儿的一瞬间眼泪就落下来。
“她叫什么名字?”
陶嬷嬷听萧宴唤过,叫“濛濛”。
听到这个名字,阿岫怔了怔。
“湛湛江色寒,濛濛水云夕……”阿岫轻声念出这两句,“那时候他说过,如果是男孩,小名就叫阿湛,如果是个女孩,就叫濛濛。”
她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着,熟练地哄孩子睡觉,轻声呢喃:“阿湛已经没有啦,还剩一个濛濛……真是……”
陶嬷嬷没有听清她最后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她只知道醒来时,自己用一张毯子裹着,躺在云华宫外的竹林里。天色已晚,而滚滚浓烟正从云华宫玉泉殿中升起,鲜红的火光像是要照亮半边天。
她心里凉了半截,从地上爬起来,不顾酸软的腿脚,拼命跑向云华宫。
当她按着发疼的胸口跑到玉泉殿时,萧宴已经在了。
她从没见过萧宴这幅模样,火光之中,他看似平静,声音却沉如深海。
“阿岫,把孩子给我。”
阿岫坐在地上,轻轻摇晃着摇篮,抬眼看了萧宴一眼,懒懒道:“这么紧张做什么,你不是说她死了吗?那就当她死了好了。”
萧宴眼中是隐怒与惊痛:“那是你的孩子!”
“可她身上也有你一半血!”阿岫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就这一半血,也让我觉得无比恶心,恨不得她从来没存在过!”
萧宴胸口起伏,深吸一口气,“好,好,我不逼你,你把孩子给我,我放你走。”
阿岫像是哭又像是笑,喘不上气,“这话你已经说过了,你忘了?”
萧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对不起,我……我保证……”
“你保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又笑,“你对我保证过多少次了?每一次我都相信你,每一次我都原谅你!可结果呢?萧宴,凭什么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我又做错了什么?十四年前的那个巷子里,我就该一刀捅死你!”
摇篮里原本熟睡的孩子被惊醒,嘤嘤哭了起来。这孩子太小,虽然尚算健康,但哭起来并不响亮,声音细细小小的,可怜得不得了。
阿岫伸手把她从摇篮里抱起来,垂下眼眸,轻声哄着。
见她似乎是平静了些,萧宴不敢刺激她,一边开口说话,一边慢慢靠近。
“阿岫,你若要捅死我,那就过来。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期待这个孩子,可……凡事总有先来后到,你总要找我先报仇,然后才轮到她,对不对?”
不知道是不是亲生母女之间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原本娇气得吃一点奶还吐的小婴儿此刻变得非常好哄,不多时又重新睡去。
萧宴此刻已离她很近,她目光专注地停留在怀中女儿的脸上,像是没有注意到萧宴。
她忽然抬眼,粲然一笑。
“你想要这个孩子啊?”
她抱着孩子的手臂往下沉了沉,萧宴忽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沉声惊呼:“阿岫!”
从陶嬷嬷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陶嬷嬷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如此复杂地展现在同一张脸上,冷静与疯狂交织,难以言喻的哀痛和报复的快意同时涌现。
她把怀里的婴儿往前方用力一抛,自己则微笑着往后倒去。
陶嬷嬷用尽全力扑过去,终于在襁褓落地之前接住了她,一根柱子砸下来,压住了她的腿,但她一声不吭,死死地护住了怀里的婴儿。
而萧宴无暇顾及其他,不管不顾向阿岫冲过去,她的背后已是一片汪洋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