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甄随的反问，迟航显然有些尴尬，表情肉眼可见的一滞。

等店员把盖浇饭送上桌，无话可说的局面仍在持续。他们好像一对迫不得已拼桌的陌生人，没有交叠的过往，不知道从哪里启开话题。

经历了食不知味的场面，甄随渐渐开始后悔这个占迟航便宜的决定。

迟航的处境大概比他好不了多少，两个人像是再比谁吃饭更快，盘子里从高耸成丘再到底面反光，甄随粗略估计，花掉的时间可能还不到五分钟。

往学校走的路上，甄随的喉咙干噎得厉害，他随即想起，这一顿饭间，他竟连水都忘了要喝。

这一趟像是他专程来找罪受。

在看到迟航想要加快步速的时候，甄随没忍住喊出了声，“走慢点——”

他一说完，迟航就顿住了脚步，两人本来错开得就不远，只一刹的光景，他们就成了并肩而行。

为了防止再度酝酿尴尬，甄随迫使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他思索了一会儿，不自觉拧起了眉头。

开口之际，甄随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挂在远端，听上去很不真切，“老韩什么时候回来？跟你说了吗？”

“只说了大概会去两周，具体哪天回来还不太清楚。”

迟航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僵硬，尽管字与字之间并无顿挫。甄随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一种不耐烦的表现。

“晓得了……那个册子的事暂且就这么办，我自己想办法拼凑上去，别太现眼就行，其他的你就别管了。估计只要跟大多数人差不多，凑合交上去，老韩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种说辞不过是抄作业的隐晦说法，但因顾忌迟航此前的种种古怪，甄随下意识做了迂回。

他以为这样已经足够谨慎，但迟航的反应并不如他期望的那样平静，“时间还够，为什么要凑合？”

这一瞬间，迟航的身影俨然跟韩周发生了重叠。甄随别无对策，只能将错就错，“那不然还能怎样？要是老韩肯给答案，我老早就抄完了。”

“韩老师搜集那些题目很不容易，做了肯定会有提升。老师收这个作业就是为了看看哪些题目是大多数人容易错的，方便讲的时候更有针对性。”

迟航解释的内容甄随并非不清楚，但他还是不理解迟航因何会有说明这些的耐心，“我当然知道老韩人不坏，带课也够认真，可是我并不想跟其他人比，成绩对我来说真的没所谓……不知道我这么跟你说，你能不能理解？”

迟航绝对足够聪明，现在这样僵执，很大可能是因为习惯了追求高分，而难于从自己这样“不求上进”的视角看待学校这个环境——

这是甄随已经琢磨了很多天的猜想，及此终于宣之于口。

可是他到底省略了太多，这样的话任谁听来都像是在贬低迟航的努力。

迟航的眼中看不出恼意，语气犹然平静，“你觉得……我是为了跟其他人比较，所以才用功学习？”

“我没有那个意思，”甄随急于解释，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刚才那么说，只是想说成绩对你跟我的意义不能划等号。你喜欢学，擅长学，自然而然学的多，学得比别人轻松。如果你要是为了超过谁才努力，那的确会让我看不起，很显然，你已经无人可超了，超过谁并不是让你努力的动力。”

甄随以为自己解释得够充分了，但久久没有等到迟航的回馈。

他怀疑是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找补的嫌疑，缄默半分钟后，又用更笃定的语调补充说：“你很厉害，我发自内心地佩服你，但我们差得太远了，看待一件事的想法也截然不同，我不想变成，也不可能变成你这样的人。所以从一开始，你在我这里的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你还不懂吗？”

迟航持续沉默，甄随的慌张随之蔓延，但他很清楚，这时候解释得越多，越显得自己像是在粉饰什么。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在沉默良久之后，迟航忽然抬高了声音，“这样也好，既然你不在乎现在的成绩，那你有想过以后去什么学校，选什么专业吗？”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问话，这样的话题向来是高中生活最不乏提及的，按理说，甄随应该很从容就能回答。

但是正正好，这个问题击中了令甄随苦恼已久的中心。

迟航的目光平静而淡漠，并没有填注催促，但甄随依然觉得，对方正在逼迫他作出回应。

未来究竟要做什么呢？

即使说谎，他也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听上去不错的理想，用以敷衍当下。

不管选了什么样的专业，大多人的选择从粗略的路径上看，几乎都趋近一致——高考，上大学，毕业，找一份工作将就，为了稳定的生活而忍受无止尽的疲惫和颠簸……

在大多人的生活当中，幸福这样的字眼，抽象而遥不可及，唯独麻木贯穿着每个人的日常。

令甄随坚持现状最强有力的理由之一，即是他认为，他当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提前适应了麻木而已。

甄随还曾有过一个堪称恶劣的猜想——在当前的社会标准之下，那些看上去优秀的人，无非是屈从了框限，甘于麻木一途上精深造诣。

等思绪彻底跑远，甄随才意识到迟航打量自己的目光——极为克制的探询，好像生怕逾越某处不可察的界限。

熟悉的小心翼翼激发了甄随心中的恶感，令他顿觉所有的深思熟虑都是徒劳，“反正读什么专业都差不了太多，我也没什么真正擅长的事，想了也白想。”

现在，加快步速的换成了他自己，饱腹感造成了累赘，但是已经不足以拖慢他的步伐。

可惜他毕竟是用走的，迟航很快追了上来，“韩老师跟我说过，你以前其实学习很好。他觉得你很有潜力，稍微用功就能补上之前落下的。不管你想做什么，成绩好才能有更多选择不是吗？”

迟航每多说一句话，甄随的心里就多浸入了一层寒意。

他以为迟航会跟其他人不一样，只管坚持走自己的路，不会越界干涉跟自己无关的事。

现在听到迟航说的话，他才发觉在无意间，他已对迟航怀揣了太多不应抱有的期待。

他以为迟航愿意继续跟自己做同桌，是因为觉得两人之间存有某种共鸣，他们都有彼此的原则和坚持，不会轻易为外界所动。

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迟航从来都是“优秀”、“自觉”、“听话”的标杆，跟大多数人一样，迟航也会因为成绩好坏将人区分高下，会认为自己的未来会跟大多数人所要经由的路径相绑定，会因为成绩好而自视高人一等……

失望像是突然降临的瓢泼大雨，将甄随的注意力全数吞没。

他只能循延惯性向前，拖着已经感到疲力的双腿，面对陷入混沌和黑暗的周遭束手无策。

“你生我的气了？”

“哪有的事。”甄随敷衍地回答着，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走进教室，背上书包离开，去到一个没有人能跟来的地方。

“如果我有什么话说的不对，你直接指出来，我有时候……就是这样，说话的时候很不小心。”

迟航有说错什么话吗？甄随不想让自己陷入迟疑，但这时还是克制不住地去回想：迟航不过是问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只是因为自己答不出来，所以采用了一种决绝的方式来回避。

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感了？

甄随放慢步子，尝试从迎面而来的微风中寻溯冷静。

“专业的事，你说的对，我应该好好想想。我对成绩和学校确实没多大所谓，但以后总得有个专业要学，确实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混下去了。”

随着话音的落定，甄随终于能够从黑暗中觑见光亮，让思绪恢复清明，与此同时，他有些担心这样的话会不会沦为一种鼓励——鼓励迟航的执着，执着于跨越两人之间横亘着的鸿沟。

迟航似乎捕捉到了他的警惕，予给他的回应克制而谨慎，“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