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不要在离开之前再去看一眼清和?虽然清和不一定欢迎,甚至可能不想见到她。
想着想着,脚便不受控制地带着她到了安乐宫前。
可在踏进宫门的前一刻,她的脚步犹豫了,她的心也犹豫了。
试问,谁能不恨那个毁掉自己阖家美满的人呢?于清和而言,她何尝不算那个毁了她生活的始作俑者。
她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不踏入,转头去了天禄阁。
天禄阁中,别允跪在冷硬的地砖上,望着旁边笔直上升的烟雾分神,而身前的皇帝,将头埋在小山一样高的奏折堆中奋笔疾书。
距她与皇帝提出想要一同南下赈灾的请求已经过去很长时间,约莫,三盏茶,一炷香,半又半个时辰,可皇帝未给她只言片语,就任由她这么懒懒散散地跪坐在殿中。
其间,不论内侍如何与她使眼色,她只当作没看见。
“舅舅!”又一盏茶尽,她终于熬不住,认输似的呼唤道。
皇帝总算从满桌的奏折中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今岁,江南子民受诸多苦难,朕心甚痛。当下疫情严重,你若去,便是在朕的伤口上横添一笔。”
皇帝这话说得不重,但字字敲在她心上。一方面,她知道皇帝舅舅这是在担心她的安危,可从另一方面看,又何尝不是在说她无用呢?
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听之任之的稚童,她长大了。
别允咬着下唇,斟酌再三,语气郑重地说道:“舅舅为民忧,为天下忧,阿允心疼舅舅,愿意替舅舅分担,忧您之忧!”
“胡闹!”皇帝语气严肃至极,似在明明白白告诉她,他生气了。
别允眼中蓄了半框泪,不敢抬头。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勇敢,可原来,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那个曾经敢在舅舅书房肆意玩闹,混天混地胡作非为的小丫头。
眼泪无声落地。
她听见皇帝说:“下去吧!今日之事,我便当作从未听过。”
她依言起身,低着头弓着腰告退,直至出殿,再不敢看殿上人一眼。
倒是皇帝,一直站在书桌前,眼神悠悠地望着她孤身离开的背影,直到再也望不见,连手中笔墨染了奏折大半也没发觉。
内侍叹一口气道:“唉!圣上用心良苦,何不告诉清平公主呢?”
皇帝强行拉回自己飘远的神思,顺着内侍的手递过玉笔。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这很正常。身负重担之人,有吾足矣。不论是清平,还是清和,吾只希望她们,诸事顺遂!”
内侍也望着别允离开的方向,附和着,诸事顺遂。心里却感慨道,诸事顺遂啊,实在不是个小心愿,便如这位高座之上,受天下人朝拜的天子,又有多少时刻能够诸事顺遂呢!
是不是因为自己诸多不顺,难平之事太多,所以才希望子女能够一切都顺遂?清和,清平,清和平允,难道便是这高高在上的帝王从始至终的心愿?
别允脑中思绪飞快,人还没出宫门,方才殿上发生的一切已经捋得明明白白。
她想,舅舅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不行、不允。他说,今日之事当作他从未听过,是不是即便她离开,他也只会当作不知。
思及此处,她回身,再望一眼这象征着权力的宫殿,而后折身离去。
翌日,天未亮,车马已踏上南下的路。因队伍中有粮草,故片刻未耽误。一连三日,便入云州地界。
大地披雪,入目之处,皆白茫茫一片。
驿站,紫苑将脑袋缩在宽大的帽中,小跑着进屋,将怀中刚换的暖炉拿出来塞到别允怀里。
“娘子,我记得小时候,家里也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啊,怎么越往南走,还越冷了呢?”紫苑边搓手哈气,边问她道。
出门在外,称呼从简,是她们出发时便商量好的,紫苑唤了近十年,适应得很快。
别允将暖炉又塞回她怀里。一个不愿收,一个非要给,拉拉扯扯,将二人都逗笑了。
“又不是只有这一个,赶紧拿着暖暖吧。你身上跟个雪人似的,直冒寒气,我看着都冷。”
别允这样说,紫苑也不好意思再推却,欣然接下暖炉。
别允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比鹅毛还要大的雪,心中的担忧越来越深。
砰砰砰!扣三下,门应声而开,傅莽推门进来。
别允望向他,以眼神询问,是否有事?
傅莽看着低髻素衣的女子身影,有瞬间恍然。眼前身影忽然与记忆中的绿色身影重叠,使他于片刻间生出今夕何年的困顿。
“世子。傅大人?傅莽?云升?”别允见他立在门口发呆,连唤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天色惨白,来时听过路的人说,恐有暴雪将至,我们要趁早出发。你的身子,能不能坚持得住?”他说着,望向她的眼中满是担忧。
别允摇摇头,“那我们赶紧出发吧,我无碍。”
队伍再次踏上征途。
然不过半日,暴雪来袭,前方路不明,车队艰难前行,终于在风雪中迷失方向。
风生猛得很,原始的力量威慑着所有生存其中的生命。马儿受制于风,在原地打圈不肯走,马车左右摇晃,摇摇欲坠,车中之人也随着左右摇摆。
紫苑眉头皱成个川字形,紧紧握住身旁娘子的手。
“怎么又来啊!”
紫苑想,去岁来时路上便遇了一遭,怎么今年更糟糕。这位当世老天公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帘子被从外掀起,蓦然探入一张俊秀的面庞。深棕的帷帽盖住他的额头,玄色面巾遮挡了下半边脸,但从那双睫上缀雪的眼睛便能看出,这位十成十是美人。
别允见他进来,忙往前探身,以便听清他说些什么。
他大声说道:“娘子,雪太大了,我们必须就近安营,节省体力。”
别允在风雪中仔细辨别他的声音,而后朝他挥挥手,往前几步,他顺势后退。
别允站在车前眺望四方,发觉已不辨四野,天地茫茫,只中间狭窄一线。雪像歪歪扭扭的线,霸占她的视线。她必须费很大的劲,才从满目的雪花中,找出那一点微弱的光。
“那儿”,她掩着帽子,手指向右边某处,嘶吼道,“那边有人家。”
傅莽往她手指的方向眺望,而后即刻吩咐队伍往那边走。
待走近,队伍中其他人也发现,这里原来有个小村庄,皆目露喜色。
待走近时,雪已经快要没过马腿,马不肯走了,大家只好下马,牵着缰绳,在雪中艰难跋涉。
在第一家门前站定时,几人踌躇着上前敲门,就见傅莽抬手拦住他们,自己走到门边,使劲敲几下,继而仰头对着门中喊道:“阿姊,是老弟来了,开开门,阿姊!”
牵马的几人大眼瞪小眼,心想着,这闻名安平的傅世子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村子竟有个姊姊?
赵瑾岚诧异地看向疾风,想从疾风眼中找到答案,却见疾风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难言。那神色,活像新婚燕尔的小娘子,抓到自己郎君喝花酒,十足哀怨。
门迟迟不开,几人面上届时露出你懂我也懂的了然之色。他们心想着,世子这是怕兄弟伙儿面相太凶,吓得人家不愿开门收留,故亲自上阵。
傅莽不理会他们,继续敲门道:“姊姊,在家吗姊姊?是我回来了,可否帮我开个门,行个方便?”
他在心里盘算着,按理来说,人若在屋里,一定能听到他敲门的声音,但这么长时间都不来开门,会不会是不在家?可这么大的雪,出门不安全,她会去何处呢?
底下人想上前劝他再换一家,他也有几分泄气,脚往后退。
却在这时,门从里打开,一道犀利的目光穿透门缝,门顷刻打开,妇人走出门来。
“老弟,真的是你啊!你怎么来了?”妇人边说,边打量这一众来历不明的男人,顿时心里有些害怕,又退身回到门内,双手把着门边,开玩笑似的问道,“你那好妹妹呢,没与你一起?”
傅莽见她似乎下一刻就要把门掩上,忙伸手拦在门上,解释道:“阿姊莫要害怕,这些人,都是我的同行,不是什么坏人。”
小地方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就算傅莽悉心解释,妇人仍心有余悸。当日只有两人,她救便救了,今日来的可是一群,她一人在家,万万留不得。
这样想着,她用脚抵住门,手伸到门后去够门闩。
“阿姊,我在这儿呢。”紫苑打着帘子,别允从车上下来,笑着迎上前,对妇人说道。
一开始,她确实不知道,这村子恰巧就是她与傅莽躲避追杀时委身的那个,但方才在车中,她断断续续将外面的话听个大概,猜到了□□成。
也理所当然地想到,一个妇道人家,应该不会收留这么多男子。
直到她出来,妇人面色才轻松了几分。
见她下来,傅莽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蓑衣,连带披风一道盖在她身上。
她看向妇人,恳切道:“阿姊心善,当日多亏阿姊收留。今日大雪似刀,可否请阿姊,再收留我们一回?”
风雪侵骨,妇人动摇了,眼神在众人脸上来回逡巡,而后大手一挥道:“算了,老娘再大胆一回,你们进来吧!”
说完这话,她收回抵着门边的那只脚,将门大开,站在门后放他们进屋。
农家的屋子有限,数十人围着中间的火炉席地而坐,妇人忙前忙后地烧热水。
“我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各位好汉莫要嫌弃,喝点热水去去寒”,妇人热情地拿来茶碗,见一屋子人,有些赧然,“这,我家人不多,没有这么些碗,诸位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