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香缠绕,莺歌燕舞,一众□□似作祭祀舞乐,击鼓搏髀之声中,衣着大胆而暴露的优人腾挪跳跃,动作又尤为狂放,对这席上诸人屡送秋波。
陈留自是坐于上首,沈冽居次,陆卓尔倒不挨着这二人,与殷离居下位。
座上一众江、陈两姓,都在拍着建安郡王与沈指挥使的马屁,一口一个国之辅臣,护国上将,恨不得自己是个艳妻美妾,要为他俩个铺叠床被。
陆爷倒有些人认识,可这殷离倒是个生面孔,偏生又是个风流模样,与迟来的人一众入内,座上诸位都不识她名姓,便恭恭敬敬问人,“阁下是哪里县官?”
沈冽手持琥珀色琉璃杯,任其中琼浆被烛火点染上点点星光,似是她眸子中闪着的波光,他一面与身旁的建州知州杨瑜客套,一面不经意循声瞧远处端坐的人。
他听见她带笑答道,“鄙人许端,字致远,雍州定安县人士。”
这一言语,竟把这案上目光都吸引而来,众人皆知这建州来了个许致远,天水人皆道他是岭南第一廉吏,百姓衣食父母官,他免苛捐,兴县学,开海市,振茶业,天水那鸟屎半大点又半死不活的地界,竟也在这许致远手下重活起来,可这受了天水百姓敬仰的父母官,倒被外头诸县诸州看红了眼。
这许致远蠲免苛税,又兴了县学,开拓出一条供应木材及墨宝货运北上的水路经济,养活了一众小农,天水的行商已走遍各县,那儿所产的墨浓黑好上色,纸张也光洁亮丽,几文钱便可购到一份天水县报,不单是天水,诸县乡宦人家人手一份报,那报上竟能将修城墉,通水渠所用的银钱公之于众,还记录了诸多王公子弟的风流轶闻,上头登载了几家酒楼的牌记广告,一时间这天水竟也成了华胥城。
为这低农税和自由的经营买卖以及进学资源,各邻县的人纷纷流往天水,天水虽开了茶业与海业的通商,茶业经营与船舶出海却都要收税,外来茶商没有茶引,不可在天水买卖,要先到衙门购置茶引,才可与茶农交易,茶叶如此,鱼市如此,各行业皆如此,而这许致远更是不禁外户,不限田地买卖,只要异乡人于天水有稳定居住之地,交足一年的税银,即可落户天水。
照如今的天水经济,便可见他县衙所收商税尤为可观,而如今那位许知县就坐在众人眼前,一时也看红了眼,原来一昧搜肠刮肚也刮不出几分油水来的瘠薄之地,如今竟成了地上天宫,想来这位许知县,做梦都是枕着钱串子笑醒的。
杨瑜不禁轻哼一声,“可惜是块茅房里头又臭又硬破石头。”可惜这许致远,谢绝了送上门的一切厚礼,纵是焚香以请,扫榻相迎,也遭人拒绝,三顾他天水县衙,即便做那莽张飞要放火烧房,也不见人出迎,这是铁了心要做个不结党联营,独善其身的县官了。
殷离此番倒不知晓沈冽会来,她拦截的那几艘陈家商船,截获了大量私盐,自要收归她天水县衙,只是她竟不能将这私盐背后一应与陈家有利害关系的诸人抓获,宋律有罚,私贩盐量若至三斤者需坐死,而那条商船上的盐可至百斤,可衙内刑科再往下查,线索便被断得干干净净,仅有几个曲水湾巡检兵因持贿赂,纵容私贩被捕获。
陈留大抵是自信于办事办得干净,这月来都未出手,反是邀她年关赴宴,自是起了笼络的心思。她要这官盐,自然,也要钱,于是就了许致远这商人身份,来与一众陈家老爷们谈谈条件。
陈留座上举盏,首先便面向这许致远,“许县官,久仰大名,肯赏脸府上,真乃我陈留之幸。”
这许县官无一次来上门谒见,他堂堂建安郡王,也曾想屈尊踏足他那小县衙,然而陈睿送去的美人金银一律被退回,又吃了一回闭门羹后,他便下了帖,由这许致远来抉择是为敌,还是为友。今遭见人来,这善纳贤才的建安郡王自然乐于收人于麾下。
殷离也举盏,“王爷过誉,致远区区天水县官,能踏入这富贵地界,与诸位官爷敛衽而坐,才是致远之幸,自入此处,也自是与诸位官爷兄友弟恭,和悦相亲了。”
江洵面上喜的呀,屁股都要笑开花来,他只念着这许致远当真是改性了,这方才是为官之道嘛。众客商及官员都面上舒缓,怕他要动干戈,可这许致远愿受招安,当是自家人。
陈留面上逐渐有了尽于掌握之中的喜色,想着这所谓许致远,似是个踩不爆的弹丸,原来也是个外强中干的臭鸡蛋,于是举酒又干一杯,“致远慧眼如炬,我虽不及燕王设台,与致远却也配个伯牙子期,既赴此宴,自以兄弟之谊待之。”
然而此时却有一人冷笑一声,言语中带了些散漫之态,“王爷要招贤纳士,只怕人并不领情,本官倒要问问,这兄友弟恭的许知县,要何时放还陈家商船?”
此言一出,四座皆寂,众人举目望向上座这一手把玩着琉璃杯盏,漫不经心的沈指挥使。
殷离面上没有表情,方才做出的伪装之笑也瞬间撤下。
陆卓尔左望望右望望,他见沈冽冷漠的眸色,又见殷离瞧不出表情的一张脸,忙用起他惯用的嬉皮笑脸之策,“沈指挥使,一家人如何说两家话?哪里来个‘放还’的说法?这许知县不过怕你商船被一众教匪截获,特地加派人手来看顾,呵呵呵,都是自家人,自家人。”他瞪沈冽一眼,他陈留与许致远的官司,让他二人理去便罢,这说的又是什么混账话,你哪吃错药了?
江洵也忙腆着个脸道,道我家县官最最是和气生财的。
沈冽不语,他眸光只扫了扫她身旁这两人,没有忽略过江洵张口闭口我家你家的说辞,尤为刺耳。
殷离直勾勾盯着沈冽,那言语似玉珠落盘般涔涔,“那便要看沈指挥使,要站于哪一边了。当官断己,人船两空在你,领了船去,商议活络也在你,沈指挥使,你是要与我为敌,还是要比邻而居呢?”
似是终有了如此光明正大对视的机会,他毫不掩饰地用怕涌出念想与热切的目光看着她,旁人也瞧不出这眼里头有什么,或许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个贪她模样的傻角,要看人个十分饱,一面两面不足够,千面万面不足够,往日里恨不得要团在手掌,揉入心口,如今却只能远远地映在眼中。
他面上带笑,也极为残酷地说道,“自然是……站在与许知县相对的一边。”
“与你许致远为敌。”
也不知这二人是何等气场,举座竟噤若寒蝉,陈留把玩着酒杯,也不出声,只是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二人,他有心要拉拢许致远,沈冽却不以为然,如今看沈冽的情态,是要与这许致远对着干,他看向许致远,只等人如何作答。
殷离只觉心内一沉,那是种什么感受,她也说不明白,似是那一处牵引着块巨石,沉甸甸往下掉,肩膊也要往下掉似的,然后酸涩涩的情绪便跑上来了,她竭力忍下,面上不大自然,忽得饮下一杯酒。
陆卓尔气得不行,看着她一口闷下一杯酒,心疼庄妹妹是委屈了,只冷声道,“沈指挥使好威风,这席上诸人是上赶着来看觑您冷脸了?许知县的声名本官也听过,是个端正清白的好县官,既沈指挥使不承情,倒也不必作假意应承,还是各走各路,莫要碰头才好。”说罢便站起身,拽着殷离的袖子要走。
她按住人的手,示意还不到时候,面上笑开了,“无妨,殊不知敌即是友,友亦是敌,沈指挥使与我许致远,既是敌,也是友。”
她倒也明白了几分,连陆卓尔都能找到她所在之地,他沈冽如何不知晓她的踪迹?她与沈冽俩个,或许当真是冤孽寇雠,所以兜兜转转,如今又做成这对头冤家,还要争斗不休,她想,这难料世事或许当真是应了天命,合该是天生仇敌才有那样多阴差阳错。
陈留正要高声举杯,顺着这台阶往下招安,却听得殷离又轻声一笑,“至于沈指挥使方才所言商船,人情归人情,经纪归经纪,单凭王爷与沈指挥使的脸面,尚不足够。”
江洵简直想一手捂一张嘴,恨不得把他两人都堵死了嘴才好,又是昂着脖子高声遮掩道,“陆员外郎同沈指挥使是昔日旧友,我家县官与沈指挥使啊,那也当得朋友一说,甚么商船,自然会给沈指挥使您壁还,都是朋友,都是朋友。”
可惜江洵的言语堵不住殷离的嘴,她不理会身边这聒噪的人,又道,“我许致远是个商人,生意场上无情分,最要看顾的,还是孔方兄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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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送走这一众宾客后,陈留于房中摔坏了一盏茶,只听脆生生的叮咛响声,这建安郡王便没好气地说道,“这许致远,给脸不要脸!他胆敢上门,胆敢大放厥词,还胆敢同本王要钱?!他截了本王的生辰担,本王的商船,现在骑到本王脖子上作威作福!他算个什么东西?!”
沈冽只轻呷一口茶,低声说道,“他扣下盐船,知晓揪不出你背后这条大鱼,按下不表,如今登门要银钱,一副商人做派,却不是商人行径。”
陈留坐下,还带着点气,“他不是商人,若单是个见钱眼开的,还好拉拢,我送过金银,他未收,送过美人,他也未收。”
他忽得想到什么,嘶了一声,“不过,”
沈冽抬眸,示意继续说,陈留便笑了,“不过这美人,未送对他胃口,这许致远啊,”他凑近了沈冽,低声道,“他好男风。”
沈冽却猛然停滞,捏紧了手中的茶盏,陈留继续道,“前些日子,他往天香坊去,叫上一众行首,单单看中一个男倌,你道怎的?”
沈冽沉闷的声音传来,那里头的咬牙切齿未被陈留发现,“她把他买下了。”
陈留惊异了一瞬,“嗯?你如何知晓?这许致远啊,先是包了那男倌月余,如今更是将人买下了,只不过他堂堂县官,为避人耳目,还将人置在天香坊内,我瞧着,他不上奏提刑司,反来我处讨银钱,是急着用银两来打点别第,来安置那如韦如脂的美娇夫呢……我们……倒能在这男倌上下手……”
陈留许是以为自己发现了这许致远前后行为逻辑有异的盲点,才一拍手掌,还在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的清醒余韵中,却未发现这厢沈冽已微蹙了眉,一手烦闷地抚眉心了。
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就那样爱养行首,如今不在庄府,无人管得到她,便彻底松开了手脚,要养起她的小白脸来了!
直到陈留反应过来时,沈冽已不在房内,仅留下一个又爬上隐隐裂痕的杯盏,侍婢正前来收盏,一经执起,便碎落成片,跌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