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将这两艘商船扣押了近一月光景,只道此商船暂泊于她天水曲水湾,却不往天水县衙请券给行,她怀疑这船上所运皆为危险物品,有害她天水民众,待查验此船公凭及清点船上货物后才肯放行,还要收这商船的停泊费。
她未将此私盐之案上报转运司,一是揪不出陈留背后这条大鱼,二则是还想在陈家得到些好处,上回赴那年关之宴,其中意味更是显然,要陈家以银钱相易,在他陈留送去的所谓商税与停泊费,迎回自家商船后,陈留方才明白是被这许致远耍了一通。
那条由建州行至汉南的商船确实放还了,然而商船中装着的非是盐粒,而是一袋袋粮米,陈留在打开麻布袋后,手抚着颗颗米粒,额上青筋迸裂,方才明白过来这许致远所谓过路费究竟是何物,他从牙关里挤出许致远的名字,恨不得将字字都碾碎成泥,“许、致、远,你给我等着。”
他身旁的陈睿面上犹疑,“王爷,这许致远既软硬不吃,又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不如……”他比了一个横刀脖颈的手势,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一了百了,再谎称是天地教所为……”
建州各县都有教匪余党还在水路一带行凶,更是屡出衙役横死街头的邸报,唯有天水,似是某种默契协定一般,天水诸民在这无乱犯的环境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只因天地教打着截杀贪官污吏、乡绅豪富的旗号,若行不义之举,首要对他们举起手中推镰的,便是与其关系密切的农人小民,只此一项,天地教势必不会任由这冤帽往自家头上扣。
陈留皱起眉,一手摩挲着杯盏,还在犹豫,此人如今虽是他痈溃之患,可这许致远在任上所行的政绩,确将糜烂不堪的天水步步扶至清明气象,若能收归于己用,或许能如陆修一般,造就第二个金陵,可他看向眼前还不动声色的人,“维钧,你以为如何?”
“王爷太想收拢她,却不知这许致远,与我们非为一路人。”沈冽一手轻点着桌面,斜眼一瞧那麻布袋中的米粮,漫不经心地道,“她兴县学,重整茶园,大开商业,看似要钱,可你想想,建州皆知你建安郡王陈留,可他们如今也知一个许致远。”
陈留叹气,“我是极赏识他才干,望他能入我麾下,只是他不识抬举,冥顽不化,要与我作对。”
沈冽看着他,“天水县衙的财力及所募兵士,都不足以为她倚仗,最危险的,是依附于她的民心。”
殷离太会收买民心,与其说是收买,不如说是洗脑,不知从何时起,街尾村巷已流行起歌颂这许致远的歌谣,茶坊内的说书先生,日日都在讲演着清官廉吏,扶善嫉恶的说话故事,又有事无巨细的邸报售卖,将这许致远探视何家何庄,喜食何物,日常举止,近期动向都刊载上报,她俨然成为了天水县民各人拥戴的名人。
陈留还是犹豫不决,“若能抓着他的把柄……”
沈冽抬眸,直视陈留,“此人不会听驯于任何人,断不可留,唯有斩之,以绝后患。”
陈留却不以为然,“维钧,你是杯弓蛇影了,这许致远虽嘉谋善政,极善八方来财,也只是个小小县官,如何能有翻江倒海的本事,将我堂堂建安郡王捻倒?你说他不愿受驯于我,那便让你瞧瞧,看他如何俯首帖耳于本王脚下!”
沈冽只是看他一眼,喝下一盏茶。
尚未开战,他便知陈留注定失败。
无人能驯服她。
*
殷离倒还不知晓自己这小小县官,竟被几人如此剖肝挖肚地深恨一番,她近几日正忙着奔波于她所兴建的各学之间。
这天水县学在她的支撑下,生员辐辏,广揽岭南学士,左谦专程写名帖去信青州,声称自己在他州有几位故友,都是有名望的儒学训导,请来天水县衙教授,与其说请,不如说是挖角,没办法,她给的实在太多了,挖来了一众资质深厚的训导学官,紧接着将重心置于县学的扩建事宜上。
这天水县学从最开始的即庙而建,到如今竟有了书阁、论堂,园林庭院与贮藏藏库,非但有斋宿之所,还有学官之署,小小一个县学,竟几乎能与州学媲美,这样完善的教学设施及经验丰厚的师资力量,除却天水各乡各庄的儿郎,更有临县鲁店县及连云县的郎君奔波来此求学,生员一多,名额紧张,便宣布要入学的生员仅限于天水户籍,依着这县学,又有善经济的商人邻学建了多处学舍及书坊、茶坊。
江洵是未曾想到,回过神来时暗叹又被他骗过一遭,确是有几个豪富乡绅愿将自己的名讳刻于石上立碑传与挂于书阁的牌匾之上,可这许致远扩列这县学一遍又一遍,银钱在手里头还未捂热,又被尽皆抛入这无用功中去了。
而他也未曾想到,原以为会对这县学不屑一顾的农人,竟都愿意让自家经济砥柱的儿郎入学读书,而这一等贫寒学子,竟也争气地挣出了几个能上舍入太学的贡生,朝廷所赐的书版,被印书出卖,还有百来贯的收入。
至于女学,殷离最初推行时,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与非议。想要打破男女不同堂的规约,是件难事,至少她一提出县学混男女的计划后,一众书吏及一帮学官便将她的想法否决,且态度激烈。
“自古男女严之大防,如此混居一室,成何体统?!”
“许知县要他们男女混学,可有考虑过如何共处?同一学龄分一室,诸生年龄可不等,垂髫可,十五可,及冠亦可,皆为男子才不生异心,若女子入学,如何分配?礼有言,男女不杂坐,‘非有行媒,不相知名’,此处为学堂,非为媒合之地!”
“儿郎学书计,成童学射御,及冠学礼事,女郎治丝茧,十年习针黹,及笄学女事,自古男外女内,男女之异大矣,另女郎学这等经史子集,有何益处?还能让这一众女学生,去科举应考么?笑话,天大的笑话!”
殷离受不得如此聒噪,抚着隐隐发烫发痛的太阳煞,退让一步,“既诸位先生以为男女有大别,那好,便严循这男女之防,本官另建女学,所容所纳止有女子,但有男子欲入,拖来衙内先桚打一顿,这女学,得要和这县学一般大,藏书阁,□□官署,学生斋宿之所,一应都该有,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她神色严肃,目光威严,几位学官先生才闭了嘴巴,江洵痛心疾首,这又得花多少银子啊。
她又请了几位颇有名望的儒生,这些个酸儒在听至是女学后,都敬谢不敏,殷离不死心,又寻了些颇有口碑的女诗人,聘请来人往天水女学教授。
问题又摆在了眼前,让这帮女郎入学,学什么呢?诗书礼乐,自不在话下,然而她并未从学官提倡的妇容、妇工、妇德之学中得到想要的答案,她对着一堂口口声声说女郎应学女四书的腐儒,破口大骂,“本官兴的是女学,教的是一众女郎,不是他人恭俭端良的妻,不是什么劳什子奉孝婆母舅姑,行受家规之礼的妇!”
天水县衙及诸位学官被她这一顿吼,开始速速安排课程,书法绘画,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除却此种文艺,又有医学,算学,乐理学,射艺,茶艺等课程可供选择,她花了大价钱搜罗尽各州各县有名望的女医官,来教习医学智识,请乐师教习乐理,绣工传授技法。
她要这女郎与一众郎君相同,能书画,能历算,能识舆图,能知山经海志,能行走四方。
这女学初初兴建,观望的人尚多,当真愿入学的寥寥几个,其中一个正是那林员外郎之女林湘,她闪烁着一双大眼睛,迎上殷离的视线后,又对她抿抿唇笑,“许知县,您好哇,祖父托我带话,请知县带上壶温酒,往我家茶园与他喝上一盅。”
于是这天水女学的第一位教习先生,便请来了这林员外郎,殷离方才晓得,原来这林员外郎曾中二甲进士,任汉南某县知县,只是因席上失言被削职为民,归乡故里了,于是由这林员外郎做教授,天水女学招了三个女学生,其中一个还是殷离好说歹说劝去的宝儿,虽人数少,殷离却未灰心,该有的学堂之所,都未马虎,全然照着县学的规模扩列。
更有位于诗坛颇有些名望的女先生,听闻天水正办女学,千里奔波也赶来了,从那等富贵地界到此处仅几个乡宦之女的学堂,为这女学之业,也安顿下来,愿出自己一份绵薄之力。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说最初的殷离被一众人推着往前走,可到了如今,见着世事越多,反越意冷气燥,许是对身上这闷热又宽大的男子道袍的抵制与不耐烦,她自己体验了这时时压抑,克制而隐忍的感受,越是要将这女学办得越大越响亮,或许终归有一日,她不必再借这男子衣袍遮掩自家身份,以一个女郎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给众人瞧个清明,她做的足够好,且会做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