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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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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上值,殷离与各吏员大眼瞪小眼,将往日里的卷宗翻来覆去说了几遍之后,突思奇想问起了天水县县学事宜。

江洵支吾半晌,“天水倒也曾有过县学,只是已荒废了二十来年,县学里头的桌椅板凳一并都被流民掠夺尽了,生员的农田也遭踩踏,咱县衙的财赋无盈余,勉强可足衙内俸银,实在无余力修缮县学。”

殷离摸着下巴,案上是几本出自点石书坊的开蒙书籍,天水之所以穷败破落,不止因为这儿地处深山,地广人稀,赋税沉重,也因为这么个小地儿,人人做个睁眼瞎,即便是有些资产的小财主,也因子孙教化往临县去了,天水是穷,可再如何穷,也不能耽搁孩童教育。

这县学原是一座庙宇,庙中起讲堂,里头的桌椅木凳确都被洗劫一空,纵有几个落单的,也缺胳膊短腿的,书橱里潦草地躺着几本书,都被流民作柴火烧了,她往外头瞧了瞧,几亩荒田都长出杂草来了。

殷离沉吟半晌,“去,找木作的那帮伙计,打些板凳桌椅来,何冲,拟书上呈监司,请上头拨天水县学修缮之费,请田十顷,书一监。”

何冲是县衙主簿,主要负责拟写公文文书,英雄终有用武之地,他喊一声“得嘞”,当即铺书地下,舔墨便写。

江洵又如怨灵一般开口,“县官呐,这等便是做无用功夫,你是不知,这些刁民不识抬举的很,他们一个个只晓得布种垦地,哪里懂得读书入仕?又是农忙时候,哪个愿意把家中儿郎送来?”

何冲兴致冲冲写好了,给他县官过目,殷离边瞧着,便说道:“难怪你如今还是个县衙左贰,我问你,这县学,是任他们空手进出么?”

江洵眼睛里盈出星子来,殷离又道,“这批刁民无银钱作学费,自然要垦田充助学费,这所获粮产,不是一笔可观收入么?若获上批,朝廷还会赐书,届时一批书板,印书出卖不又是一笔好买卖?到时候,你再寻个豪富乡绅,说动他捐财建学,随便寻块石头刻上他的名儿,不劳烦咱县衙费一分钱,一丝力,那钱呐,往你银袋里头跑。”

江洵笑了,当即就要动手施行,此后的每日都在催逼。

天水县学的修缮及拨田、赐书未得到批复,何林还以为是自己遣词炼句不当,哭丧着个脸,江洵也是一脸惋惜的神情,殷离令何林再写一遭,只是此时却不再上呈监司,反让衙役送至雍州雍城。

三月后便得到了回应,只是田不足十顷,转运司仅批了二百亩水田。

江洵试探着问了她三日,究竟是通过什么门道上呈天听的。

殷离笑笑,想想萧道成所言,果然不错,忽得又站起身子,“将这招学生的消息登报,传至各庄各村,还要写清楚,学生进学无需束脩,县学内有斋戒之所,安寝之处,有意愿者,往天水县衙报名。”

点石书坊已开始了邸报之业,第一份邸报印出后,殷离过目了一番,季鸣有美术头脑,将一条条政令及要闻一栏一栏分隔开,看起来清爽许多,上头登载的无非是各木作坊、墨坊以及各盐铁坊、织坊所需要的工额及工价,以及修筑哪一处城墉,哪一处河道,今岁的农税、商税、地契租额,谷、麦、稻的价格等信息,这邸报经登出后,确实引起了一堆人围观,不识字的农人挤在公开告示处,听着识字人讲解,一些信息是已知的,然而一些却是新闻,除此种信息外,还登了些轶事以及哪家跑猪走牛的寻兽启事及乡宦风流事迹。

为此报业,天水还开了一家报房,被招募来的几个都是些读过书的秀才,开始还不着头脑,许知县另他们走遍天水,网罗各地要闻,再整合成文字登载上报,随着报业的发展,这帮秀才的业务也越来越熟练。

熟练到殷离今早惯常打开天水县报,眉头却逐渐紧皱,直至额上青筋三跳,江洵正疑问,便见他家许知县铁青了一张脸,破口大骂这帮记者当真是反了天了!

江洵试探着捡起那被揉成一团的邸报,见着名人轶事一栏中,绘声绘色地勾染了这许知县如何与友人共赴风月之场,又如何在临别时与一男倌挥泪惜别的场景。标题加黑加粗,尤为醒目,“中秋夜赴销魂窟,不爱女妆爱男妆”。

*

殷离这日正日观天象,依她往日经验,这时辰,这日头,似是又要落雨的模样了,远方山巅一团乌色,从今早起便沿着绵延的山踱步走来,看这阵势,估摸着要敲锣打鼓好一夜。

待散完值日晚回后宅,便见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了,一时间狂风大作,好在她早有准备,用雨布将庭前的菜地尽皆盖起,她坐于卷棚下,看着天色逐渐晦暗,葡萄架在雨幕鞭笞下,颤颤巍巍。

她喝罢一杯又一杯酒,直把两罐子黄花酒喝得都见了底,醉醺醺地听着风吹雨落。

蓦然地,她站起身子,抓起井沿边的粗麻绳,也未披蓑衣,径直往东偏院旁大歪脖子树去,任凭身上湿透,将那粗麻绳丢上了粗壮树干,卡进一道凹槽,再寻来一座小春凳,踩上春凳,又将粗麻绳打了结。

双手攀上麻绳,一个用力,便凌空了身子,她一脚踢倒小春凳,双手攀着绳,紧紧缠绕于手上。

风将她身子吹得左右乱晃,雨水落在她面上,她身上,她看着墨水一般的黑夜,整个身子竟似于洋流中漂泊,无根无凭地,任周遭摆布,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爹爹那时候,也是这般的吧。

彼时的雷雨夜,困住她的是重复又重复的噩梦,在得知最残忍的真相后,她甚至想,当初那一摔,若真摔死她了,也许一切便更简单了,如今她要时时刻刻受着,自己是杀死母亲的凶手,还要一遍又一遍去忆起她在雷雨夜中窒息而死的父亲。

她就那样借着自己的臂力挂在树上摇摇晃晃的,她想着,假若真有神灵,他是如何狠下心来给自己添设上这一笔弑母又亡父的经历的?他又为何要她生出多了一个家的希望,再生生将这希望打碎呢?即便是天公,也不及此规划她命运的人残忍。

雷声更甚,带起她下意识的轻颤,雨水毫不留情地抛在她身上,双手承受着全身的力道,她也不觉累,只愣愣看向远方,似是见着了一击一击将雷锤捶入深山的雷神,远处茫茫闪着电光,那夜的林甸山,想来也是雷声轰鸣,电闪如昼,她泡在这具醺醉了的躯体里边,淋湿后的灵魂皱缩着,在酒与水的渗透下发胀,发烂。

爹爹那时,在想什么呢?

忽得那粗麻绳被什么器物斩断,眼见着自己直直地要跌落在地,却觉被缚入一阔大怀抱,后脑勺被一只手稳稳垫着。

她被这人的重量压出几口气,觉得几乎要被他憋闷死了,却被他狠狠的攥上衣襟,她看见那双熟悉的,又凶悍的眼睛。

“你疯了么,你在做什么!”

沈冽才入这宅院来,看见的却是另他呼吸骤停的一幕,他见着那棵歪脖子树下,上头直挺挺挂着一人,殷离的躯体就那样了无生气地在风里雨里飘摇。

他一把拽人坐起,动作粗鲁地看她脖颈上伤痕,却未看见勒伤,又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后怕之余,便是一股怒火翻涌而上,“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殷离!你若当真出了事,你对得起殷眉,对得起师父么?!”

许是沈冽力道太大了,疼得她眼里出了眼泪花子,她也不怕这人眼里还有着怒意,小声啜泣,“我只是,想知道他那时是什么感受。”

她伸出被麻绳勒得红肿的双手,“你看,好疼啊。”她用手捂住脸,“他该有多疼啊。”

那双眸子里渗满了眼泪,他肝肠寸断,把人搂在怀里头,将那双冰冷又红肿的手腕温暖在心口,将自己也埋在她颈内,低声喁喁,“阿离,不要这样吓我了。”

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她哭得越来越大声,上气不接下气,她将脑袋抵在他颈侧,哭得太厉害,涨红了一张脸,沈冽抚上她的脸,擦拭去那双眼睛里头落出来的珍珠,分明还有冰冷的雨水打在她面上,他却觉得那眼泪烫得灼人。

她彻底释放情绪,眼泪不要钱地流出来,“没有了,没有了,我又没有家了!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我爹爹……”

她是前生未磨砖镜,今生又不积福,才累了她爹爹一条命,她哭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出来,“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又,我又是一个人了。”

不加掩饰的哭嚎最折磨人心,此番场景是铁汉堕泪,闻者伤心,更况将人挂怀这几年的沈冽,他将人揽紧,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教她清醒,她诉的苦痛,如何不是他的苦痛,他在她颈侧喃喃,“阿离,还有我,你还有我。”

像两只互相舔砥伤口的小兽,在夜幕降临下,坦诚地暴露出自己的伤口,相互慰藉,因害怕这虚空与孤寂只余自己一个人承受,自欺欺人地以为两人间的抱团能另这苦行之役中所担的苦痛减轻一些,

殷离抱紧这救命稻草,她知晓这是沈冽,知道在这一瞬,她与沈冽的悲欢是可相通的,她哭嚷着,“你们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都要被她声声哭嚎割碎成了几千片,将这脆弱的,一触即要碎的月揽在怀中,他使出浑身解数安慰,“不会了,再不会了。”他怎么舍得呢?自从知晓她踪迹,他一刻也未放下心,交付谁,托予谁,都不比在自己身旁来的安心。

可她不领情,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嚎,也像个婴孩一般,要把积攒了十月的气力全哭嚷尽,泪眼朦胧中,她见眼前人手持一颗药丸,要往她嘴里送,她一面大声哭着,一面躲避任何阻止她哭嚷的机会。

可下一秒,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手捏紧下颌,双唇便被捕获,那哭嚷尽皆被吞没进唇齿之间。

他攻城略地,抵入齿关,鼻息相触,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已衔着丸药抵入她口中,她一双眼睛还带了泪,半睁开眼,跌入他深至无底的眸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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