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朝熹,方及昧爽,黄门巡更的死阴活气声音传来,击钲叮咛声环绕过大宁宫雕龙戏凤的漆金柱,乘着缕朝风吹入东宫显德殿,带起殿内青琉璃珠帘一阵清铃之音。
宫娥为眼前人整服,红花纱衣及纱裳,白中单,再戴上远游冠,又踮脚为他系红樱带,他见这宫娥面颊微红,示意人退下,自己动手系缨带,小福子在一旁轻声问,“殿下,陆员外郎往汉南寻来的梨树皆已到了,倒是奏帖来问,这梨树要栽入何地?”
赵烨顿了动作,“往这显德殿前栽一株;母后喜树植,明德殿旁的听雪轩也栽上一株;其余的,皆并入倚香苑。”
小福子应了声是,赵烨又道,“陆卿贤能,古有郭橐驼善栽接,今有陆卿长于移徙之道,这栽种的事宜也全权交予他,他亲力亲为,本宫方才放心。”
小福子又应了声是,不禁心疼起那陆员外郎来,咱殿下也是个记仇的,当年的恩怨到如今也记挂着呢。
出东宫时,乘辇路过朝阳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琴音,哀怨过甚,皱了眉头便问,“长乐最近如何了?”
小福子轻声说道,“长乐殿下仍旧是那样,自殿下将她禁足后,整日里只是骂,争嚷着要见陛下。”
赵烨闭上眼,只淡淡道,“那往她院里也栽上一株梨,还有,这《出水莲》,不准她弹。”
今朝有朝会,皇帝赵宇因患眼疾,往关南牢山寻了个太真仙人,近些日子皆服食丹丸以调理身躯,又谨遵医嘱,每日只翻阅一个时辰奏章,另太子监国,至于早朝,皆由太子赵烨听政。
宣政殿内设黄摩杖,鸿胪寺唱入班,文武官各进正衙,群臣拜毕,各衙门依次进奏。
赵烨坐于御座之上,面带肃色,三年前,谁也难以想到将来登上储君之位的是这身体孱弱的三皇子,而彼时谁都不看好的这个体弱皇子,如今肃言于这御座上,面上是不可直视的威压。
赵烨虽是当朝储君,可陈氏这千年老蠹,又有熊熊而起之势,西北王元朗的节节战胜,与岭南陈留的一家独大,再有金陵这财赋重地,足以让赵姬有底气与储君抗衡。
枢密使陈易出列奏,“殿下,今汉南衡河一路又生民乱,盐枭藉衡河沿岸天地教之势乘机起势,蛊惑民心,引发动乱,以铁甲船只攻官船,以武械装备决官民,衡河一路,逾年骚动,若再任其鸱嚣,日后恐更形棘手。”
赵烨询问群臣,“本宫记着,上回盐枭起义,是文惠公及王将军弭此匪乱,今王卿于岭南剿匪,分身无术,诸卿何人可往?”
陈易正要接话,顺势推举沈指挥使,位及左相,兼及太子少傅的张绛出列奏,“殿下,臣有一人可荐,此人为兵部给事中关退之,靖安侯之后,少好武,通兵法,能张百斤弓,若由他引兵,匪乱可平。”
赵烨应可,封这关退之为汉南缉私大臣,引五千禁军援衡河之乱,又有御史中丞方志远终于得了上奏的空儿,出列上奏,赵烨一见他,太阳煞便隐隐作痛。
他正要无事退朝,可惜赶不上这方御史快,果然,这方志远禀道,“殿下为国之本,君之贰也,根本若摇,国将偏斜,昔武后数梦双陆不胜,缘何不胜?盖因无子,今陛下息政养身,诏殿下监国,殿下子嗣不兴,是以国之不兴,何以不纳妃妾?”
赵烨一手轻扶了额,双眉轻蹙,不耐烦道,“既方御史如此关心皇嗣之续,本宫即日便劝陛下再开采选,充盈后宫,也圆了方御史一桩心事。”
小福子宣令退朝,方御史目瞪口呆,暗恨今日措辞应再精简些,不能再被他钻了空子,于是决定下一次再不说这车轱辘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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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候,赵烨正从资善堂听罢讲读,此时正执笔于素色花绫绢上作画,宣笔紫毫舔满了墨,骨法用笔,起伏成实,将绢绫上人物绘制得如在眼前,小福子来报,陆员外郎有事要奏。
他挥手,令人进来,便见陆卓尔一身青绿官袍入内,见了礼起了身,赵烨便道,“陆卿缘何来此?”
陆卓尔用幽怨的眼神看了一眼他,“臣有一事欲禀殿下。”
小福子端来茶,正是湄潭翠芽茶,他搁笔,示意眼前人落座,一面问陆卓尔,“你说吧。”
陆卓尔此时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权利的力量,三年前即庄离死讯带到庄府的那一日,他与老徐扶灵柩入宫,欲迎庄离尸身,谁料这三皇子赵烨不肯放人,天真气性的陆员外郎偏偏争当出头鸟,一脚踹开明德殿的大门,不由分说便与这身子孱弱的三皇子抢人,老徐都看傻了眼,反应过来才施展开他十八般武艺撂倒了几个内侍与宿卫,赵烨被气得差点气喘复发。
皇帝为平息这场荒唐闹剧,怒斥赵烨后又令禁足,可赵烨仅有一个要求,亲自为庄离封棺,于是封棺时刻,见着赵烨为庄离簪戴金钗,这敢在老虎头上拔须毛的陆卓尔又往她棺内置书放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哥哥长妹妹短。
若要论赵烨最想铲除之人,便是这陆员外郎了,他完全不遮掩自己对陆卓尔的私怨,三年来,委派这陆员外郎从连城采选毛色、鸭喙、脚蹼、粪便皆为上上等的白鹜鸭,又令他往汉南迁徙壮硕结实花盛的梨树至大宁宫。
陆卓尔低垂了头,一副被折磨得已被抽去傲骨的模样,“殿下,臣听闻天地教匪于建州兴风作浪,那建州各县矿藏兴盛之量,曾由臣置籍签注,也遭教匪捣毁劫掠,既匪乱已得缓息,臣自请岭南建州,复查坑治之数。”
这也合了赵烨的心思,既陆卓尔愿往岭南那偏远之地,那再好不过,这考察矿藏兴废,最是费事,要走遍岭南各州各县,上一回的派遣是他从中迁转,他去了半年之久,这一回,估摸着一年半载也回不来。
于是赵烨面上带了笑,“陆卿一心为民,是岭南百姓的福分,难得你主动请命,即日便动身吧。”
待这陆员外郎出了显德殿,赵烨继续笔底春风,又忽得问小福子,“本宫记得,沈指挥使日前亦请旨岭南剿匪,是么?”
小福子一面燃香,一面道,“殿下记的有差,沈指挥使欲往汉南平盐枭之乱。”
赵烨顿下动作,半晌细细思索,只是不知于赵姬麾下的这二人,往南处是作何打算,他一抬手,便道,“传本宫旨意,令萧侍郎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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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离站在这泽山山脚下,烦躁地左右踱步,她一面喊道,“往里凿!往里凿!使劲儿!”
见着这开凿进度如乌龟爬速,她干脆收了步子,自个儿也扛起了镐子,与一帮雇来的民工一深一浅地继续着这穿山大业。
这泽山为矿产之山,据天水县志记载,前朝时期这泽山便发现过大量矿产,只因战事忽起,又因曾有过塌方事件,便再未深入开凿,殷离如何能放过这好机会,于是雇佣了一帮民工,召集衙役,寻了个通山川形胜之学的先生,设定出开采路线,这几日便顶着烈阳往这处来开凿了。
江洵热得汗如豆滴下,可难耐金银铜铁锡这等矿产的吸引力,也每日不停地往这一处赶,眼见着再有半月便可凿通入穴了。
此时便见着有主簿何冲急着跑来,待江洵问他,出了何事?何冲便道,“快,快喊许县官回去,朝廷里,来了,来了大官人呢,是个,是个姓陆的。”
江洵听了是宋廷来的朝廷官,眼睛冒了双星,忙唤了殷离,殷离哪里有这个闲心见什么大人小人的,让这江洵去把人给应付了。
这江洵一见停在门首的马车,便觉这来人是非富即贵,你看那车是油绢帏幔,皂纱轿帏,辅以垂缨,轿身又有花草藤蔓雕刻,二马并架,皆骨骼结实,连那赶车的侍从都着了锦袍,可见身份一斑。
往里头走着,便见这贵人已被安置齐整,一个着青色圆领官袍的风流男子躺卧在许县官日来常用的躺椅内,身旁一个女婢,正为他提点起一颗青葡萄,提溜入口,而他的另一手,则持了把象牙扇细细展风,端得是风流俊俏。
江洵笑眯眯迎上,“这位官人,小的是这天水县衙县丞,姓江名洵,字明允,官人是?”
陆卓尔就着美人的手,吃完一颗葡萄,漫不经心道,“叫你们县官来见我,我有要事相商。”
江洵倒有些踌躇,“咱许知县在外头有要紧事儿,倒抽不开身来,官人尽可与下官说,下官定代为转达。”
陆卓尔瞥了他一眼,于是道,“那么,本官问你,你们这儿,可有一个……唤作,唤作……”她定不会以真名示人,他脑袋难得转了一转,“唤作殷离的女郎?”
江洵怔愣了半晌,“官人是让我为您寻人?”
陆卓尔才发现这办法实在太蠢,又不耐烦道,“叫你们那县官来见本官,何等事能比接见本官更重要?”
江洵锲而不舍,“此人唤作殷离是么?”
二人正大眼对小眼,便听着外头骂骂咧咧的声音,“刁民!当真是刁民!本官是为了他们才在这日头底下暴晒,本官可是为了他们的钱途!如今倒把本官作贼人打!当真是蠢头村脑,不晓得忠言的驴耳!我也不和这帮刁民对命,教他们悔青肠子去!”
陆卓尔睁大了眼睛,直到他瞧见眼前进来的骂骂咧咧还浑身被泼了桶污水的庄离,满面恼怒地擦拭着面颊上的水渍,她发上还沾着片菜叶子,身上湿哒哒地往下淌水。
他颤声道,“阿……阿离?”
江洵闻言,奇怪地瞧了眼他,发现这官人当真是在看着他家知县,皱了眉头。
殷离怔愣下身子,她擦面的动作停下,循声望去,陆卓尔此时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奔来,像条活猴一般跳跃而起,殷离甚至还来不及做出叉人的反应,便被他一把扑来,将人撞得连连后退几步,几乎要撞出内伤来,而这陆郎君还在这久别重逢不胜唏嘘的氛围中,热泪涕零。
“阿离,当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