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被这一股力道径直后跌,即便地上铺设了缠枝纹珊瑚红栽绒毯,也另她后脑勺嗡嗡疼,然而她还来不及为自己的疼痛龇牙咧嘴,身上这人便扶起她的脑袋,焦急地问道,“奴弄疼沈郎了么?”
此时她才瞧见眼前的一张脸,五官精雕细琢,一双凤眸正关切地望着她,这样一张脸上,竟能兼具英气与妩媚,眉并不浓,斜长入鬓,也是含情的眸子,里头水波漾漾,倒映着一个她,再至高挺的鼻梁,不大而饱满的双唇,不是颇具棱角的脸型,却线条流畅,多了柔和的意味。
她一时看呆了,更何况眼前人一口一个“沈郎”,又这般关切地瞧着她,沈郎,沈……随风?!
随风正皱了好看的眉头,“莫不是奴把沈郎撞傻了吧?”
他话音刚落,便被身后的王弘毅揪着衣领提捏起来,“哪里来的杀才,敢动我胖爷的兄弟?”
随风不妨他这一提,脚下虚晃便踉跄了几步,王弘毅的手劲儿大,抓着后颈衣物把他勒出了眼泪,一旁的倌人见了,几个来劝的,几个慌里慌张跳脱去唤龟公的,殷离赶忙站起,拽下王弘毅的猿臂,“弘毅,你放下他,他非是要害我,我……我认得他!”
王弘毅不松手,厉色道,“阿离,你莫被他美色蒙骗!他一进来,我便瞧见他不对劲,一双贼溜溜的眼直往你身上转,定是没安好心!”他一把捏上随风的脆弱后颈,把人桎梏住,另一手粗鲁地摸索着这可疑宵小身上的暗器,“你这鼠窃狗偷的歹人,想作什么?!”
随风痛得大叫,“沈郎!沈郎救奴!”
王弘毅一愣,殷离急了,掰开王弘毅的手,“王弘毅,你……快给我把手松开,这人你也见过,他是我的人!”
王弘毅这才细细瞧了瞧这随风的脸,依稀,隐约,好似是有那么几分熟悉,才明白过来这厮不正是缃阳那天香坊里头的男倌么,他瞧瞧殷离,又瞧瞧随风,松了手。
此时这脆弱的小鸡仔便倚靠在殷离身旁,紧紧挽了她的臂,面上还带着几分惧意,殷离一面与王弘毅细细解释,自己是如何买下他,又是如何被沈冽打发到这偏远之地,一面又躲避开随风越缠越紧的身子。
王弘毅目瞪口呆,良久才天外有人地赞叹道,“殷离,你当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你造化了,竟把他买下了。”
他看了看随风,又对着殷离露出一副“兄弟懂你”的笑。
殷离面上还有些尴尬,“总之,是我害了他,自然要把他带回去。”
这时被叫唤的龟公便来了,带着方才在楼下瞧见的妈妈,这妈妈母鸡护崽般忙把随风往身后一扯,随风的脸让人以为他身量不高,此时一瞧,殷离才发觉,几年前那个与她齐高的少年,此时竟已高出她几来寸,与王弘毅持平了。
这老妈妈面上带了愠怒,“咱这儿都是正经姑娘,非是那等任打任骂的忘八鳖子,我这天香坊,容不下二位佛爷,我也不争高嚷,二位速速去吧!”
殷离忙低眉顺眼解释,“这位妈妈,是我俩个都爱这随风,才拈酸动了手,万万是我们的不是,给这随风哥儿赔礼了,”她无视王弘毅屡次射来的锐利目光,又道,“只是我实在爱他俊俏,见他可怜,还想问妈妈,若为他赎身,需几多银钱?”
这鸨母瞧了作娇羞样的随风一眼,犹豫了半晌,见一旁的胖子凶神恶煞,殷离面相尚算和善,“我们天香坊的姑娘和哥儿们,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若公子要,得这个数儿。”
一瞧见这老鸨所报的数目,殷离便后悔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事实证明,侠肝义胆终究会被现实经济所压垮,八十两银子与眼前这红了眼圈,怯生生拽着她衣角的惹人怜小美人儿,她毫无疑问向银子低头,“这……我暂时未带上这样多银钱,这样吧,妈妈,不说赎身,先包下这随风一月……”
她从一个淡蓝色,上绣水鸭子的荷囊中抠搜出两贯钱,见妈妈摇摇头,意味着不够,她又将主意打到王弘毅身上,王弘毅一个激灵,护住褡裢,却还是被她贼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抠出两贯钱,见那妈妈神色舒缓,小心翼翼又万分不舍地奉上,“妈妈,可要帮我好好生养,莫要让他搭络旁人。”
见着二人离去,随风直送到漾月湖旁,拉着殷离的袖子,依依不舍,“沈郎,不同奴过夜么?”
王弘毅好整以暇地瞧她,她面上尴尬,“你在此等着,至多一月,一月后我定会来赎你。”
又见美人泪眼涟涟,她忙从衣襟内掏出那方玉色绫纱帕,“你瞧,你的物件我还留着,定不会再抛下你了。”
随风的神情却有些奇怪,面上似是感动,又有着惊异,这样难测的神情便割裂在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上。
殷离还了他帕子,便上了船,隐约见着这美人还在驻足看着他二人的渡船远去,转头便对上王弘毅双手抱胸,面上有些揶揄的笑,“想不到咱们许知县,还是个痴情种啊。”
王弘毅觉着,他这大妹子,当真是动了真情,一次是新鲜,这第二次,可不就是真心悦意了么?
殷离与他费嘴皮子功夫解释,“我不是还风流债,他是因我才流落至此,今日见了,如何还能袖手旁观?即便不是他,流落此处的是别个女子,我也要将人赎出来好好安置。”
可这对王弘毅来说,是对牛弹琴,他对着明月,忽起了惆怅,“连你也花好月圆了,独我一个光棍汉。”
他看向那明月,蓦然便想起她来了。
这样好的夜,她在那荒郊野地,过得如何呢?
*
薛贵妃到建有乐游陵的齐云山时,已从天光日头到将近日暮,要将近寝陵处时,一旁的两间村舍中便出来两个似是守陵宿卫,侍婢递送去通行文书,对方才放行。
这一处廖无人烟,前头仅有一座破败的庙宇,朱红漆都已脱落,檐角也磨损得严重,院中倒是有几棵大菩提树,蓬蓬如盖,底下支起杆儿,晾晒着麻布衣物,正殿内的塑像虽色彩斑驳,可却看的出此处时常有人清扫,案前还供奉着瓜果,处处都透露着整洁的残败。
宫娥青月为她撑着青绢伞以挡烈阳,一阵风吹来,她似是听见轻微迅疾的鼓声,似拨浪鼓般的声音啪嗒啪嗒地轻响。
她正举步往声源处去,背后听得一声惊讶,“薛妃娘子?”
她转身,见一个女子着麻布窄袖衫襦,头巾包发,用襻膊绑起了袖子,正是坠儿,这坠儿见了果是薛贵妃,将手中提桶放下,欣喜喊道,“三娘!三娘!快出来瞧瞧是谁来了!”
坠儿喜得落了泪,“薛妃娘子如何到这等鄙陋之地来,可要当心劳累了身子。”
薛贵妃笑笑,“左右圣人到五台山慈恩寺为官家祈福,我瞧着离这齐云山不远,也讨了道旨意来,不多留,片刻即回。”
此时便见一间房中,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薛贵妃一转头,便见着鹤仪手撑着门框,倚立于身后,她也着了麻布衣衫,包起头巾,虽面色憔悴,却仍抵不住是个美人胚子,此时倒有些西子之美了。
她半晌才轻声唤道,“姑母来了。”
鹤仪与端王府内各侍从所在之处本是一座冠庙,日久失修,宋廷将他们丟落在这荒僻之地,也未安排住宿之处,一众人便在这庙内草草过夜,好在张鸿还记着要践行彼时诺言,派了宿卫来这一处夯墙设瓦,又置了些日常起居的物什,送了些衣物被褥。
薛贵妃走入这方寸之地,见此处是她主仆几个的住地,一床大通铺,一张桌案,对门房内便是灶火,不禁泪眼朦胧,“你如何也是薛家女郎,怎禁得住这等苦……”
鹤仪笑笑,挽着她入座,令坠儿泡盏茶,布些果脯来,“虽日子清贫些,倒也有闲云野鹤的意趣,粗茶淡饭也能品些味儿来,只是我这儿没有好物招待,若知晓姑母来,我便往山下王家庄购置些果子来了。”
薛贵妃见她无半点哀怨之意,反而乐在其中,细细询问她日常起居,每日亥睡卯起,清理陵墓,扫叶除灰,拂拭墓碑,祭品也照三餐布置,又要哭灵祭祀,闲暇时候,便绣荷囊另坠儿去王家庄置换些米粮来,生活倒还闲情逸趣。
薛贵妃看着她和润的面色,叹息道,“自……他去后,官家一病不起,我也少有得见之机,赵姬借着侍奉圣体的名义久住大宁宫,你尚且不知,那明正娘子竟诞下一子,是个胖小子,康康健健的,你是没瞧见赵姬的神色,她整日里有多得意,”思及至此,她又叹一口气,“若他当初,给你留了个孩儿可有多好,你也不必受这等苦楚。”
提起赵拓,鹤仪面色未变,只是语气和缓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若有子息,如今也见不到姑母了。”
薛贵妃一愣,后又是苦涩,鹤仪说的极是,若她有了皇嗣,赵姬那样心狠手辣的毒妇,如何会放过她,定要置人于死地,她岔开这些沉重的话题,与她叙家常,“此处止你与坠儿二人,这如何可行?我再配个婢子给你,若一时有个三长两短,也好照料着。”
鹤仪说道,“李嬷嬷往王家庄换米粮去了,端王府的家丁,不宜与我等女眷一处,在山脚村落里,姑母放心,张公公时常接济着我主仆,倒也没甚短缺之处。”
薛贵妃这一趟来了好半天,却因要随着曹皇后回大宁宫,在此处只谈了三言两语便要回程,她万分不舍,将髻上一只金簪拔下递与她,匆匆便往外走。
鹤仪许是愣了半晌,直到这二人走至外头庭院,才跑出来,将簪子递还,“姑母是糊涂了,怎将这物件丢了?鹤仪能有幸事皇陵,已是官家恩惠,如何还敢再得天家之物?”
侍奉薛贵妃的青月伴主子回至毓秀阁,见她还在抹着朦胧泪眼,便轻声安抚道,“奴婢知道娘子心里难受,可也要顾好身子啊。”
薛贵妃似是悲痛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了些惫态,“你去寻些沉水香,燃着好睡。”
青月应了,在无人的沉寂中,薛贵妃未燃灯,就着月色,将金钗探出,拔去钗头,便见里头是鹤仪卷起的一小张纸,她细看了上头的字,眼泪便滴落下来,最后将那纸团都生吞入了肚。
她喃喃,“好……好啊。”
青月往库房唤内侍寻了沉水香,回程时却不往毓秀阁走,她转了个弯,隐匿于黑暗中,款款步入凤藻宫。
里头的人还未准备入睡,杜宫令在一旁低声禀报,她冷哼一声,“这样大的胆子,本宫是小瞧了她……既她如此思进取,便让她碰一碰壁,也不必知会陈留,由她去,本宫倒要瞧瞧,一个小小知县,要激起什么水花。”
“前些日子建安王生辰,沈指挥使倒是去了建州一趟。”
她凤眸微醺,“嗯,终究是忍不住了么。”
此时内侍报人入内,准入后,来人行了礼,她便问道,“可有瞧出甚么端倪了?”
青月弯伏着身子,将白日里见到的都细细禀报了,“殿下,那薛娘子确无可疑之处。”
彼时薛鹤仪向她上呈顾福全与赵拓暗中勾连的罪证,求她荫蔽,她才未对府中诸人赶尽杀绝,可这薛鹤仪不受赵拓那一道放妻书时,她便生了疑心,甘愿受余生空守皇陵之苦,也要一个端王侧妃的名分,依她看来,是在为腹中之子筹谋。
可如今已近三年,都未在这薛氏身上探见可疑之处。
赵姬笑了,“这薛鹤仪,当真蠢得可怜,她竟当真要作个为短命鬼守贞的寡妇。也罢,青月,你继续监察那薛妃。”
台下传来一声细微的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