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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暮霭沉沉楚天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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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朗的这一处府邸在烟城最靠近大漠的地方,风沙较大,这儿的山都是黄土高坡,绿植较少,附近民宅极少。这宅子是一座大坞堡,为防风沙,坞壁由高大的夯土墙高垒,府邸占地也极恢宏阔大,庄府是假山亭台,小桥流水,此地则入目一片土黄。

更让她惊奇的是,这儿都是楼院,四隅皆建角楼,且角楼之间还有飞栈相连,入了堡门,便见庭院屋舍,她与宝儿、王二都在下头惊叹,三人像刚进了城的土包子一般,上蹿下跳走遍了整个坞堡,直到累得吐着舌头喘气。

王元朗常驻西北,随他驻守在此的是嫡子王荣,这坞堡里头住的大多是王氏宗亲及其手下亲信,官家怕驻疆大臣拥兵自重,割据藩镇,令其兄王元清留守缃阳以制衡。

因庄图南这几日要来,王元朗便从前线的戍堡回来,留了王荣巡视烽火台,特为这好友接风洗尘。

摆了大宴,殷离眼睛都冒了绿光,凉州与乌孙相近,过去曾与胡人互市,在沟通往来中熏染了他们以肉为食,以皮为衣的风俗,这儿的饮食都是些肉,乳,酒,食肉饮酪是常态。王元朗尽地主之谊,将极具西北特色的吃食都搬上了台面。

白牦牛棒子骨,羊血肠,古浪黄米稠饭,与缃阳的全然不同,这儿的分量一人可抵二人食,还有一只小风炉,搁置在案台上,上头架着一口锅,锅内汤汁沸腾,一旁放置的牛羊肉皆是生的,鲜红若血,将那生肉放入沸水中煮沸,夹出后食用,滋味鲜美多汁。

在一旁布菜的是个异域女子,着了窄袖长裙,发上披纱,带着玛瑙额饰,一双绿油油的眼,眉眼鼻唇皆是刀刻而出的,美得凌厉。

女子见殷离好奇地望着自己,便用还带着些口音的汉语,让她来喝喝这碗奶皮茶。

她喝了一口奶茶,将那层薄薄的奶皮吮吸入肚,入口是绵密醇香,咸味留于口中,还带着点甘甜的腻感。她一时不适应这奇异的口味,那女子解释道,这是用已熬煮后带奶皮的羊奶与茯砖茶做成的,又递来一只涂了蜂蜜的馕,示意搭配进食,二人琐屑私语,殷离不断被这儿的各吃食所吸引。

王元朗干了杯葡萄酒,粗声粗气说道:“图南,如今乌孙已不同往日了,克须靡已衰迈,接下来要继位昆弥的是他那儿子克须鼬,此人同他那老父一样,主战不主和,我与他交过手,是个狠角色,我儿王荣便中过他的埋伏,好在他反应快,否则就要被人给捅成筛子了。”

庄图南面色却有了几分触动,他闷了一口酒,“我若未记错,克须靡今岁已五十有三,乌孙人擅马上骑射,体躯矫健,十多年前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凶悍非常,他那样的气魄,这年纪,如何也不算衰迈。”

王元朗说道:“你是不知道,这老昆弥在右夫人逝后,心内是郁结难解,发散浑身,心血不足,又偶有精神离散,见着是岁寿将尽了。你来了这凉州,也亲眼见了,那位右夫人给西北带来的,除了十多年的胡风渐移,还有民心向和,但克须靡对宋人的恨太深了,右夫人逝后,他将那防线推到了安定堡,玉泉七戍堡,已被攻下三关,乌孙再往前推一些,就是凉州,克须鼬若即位,为振其主君威严,进攻的气焰只会更甚,若凉州被打下了,烟城的民众就会像戍堡旁的边民,衣不暖,食不饱……”

话题到了这一处,席上都有些沉默。

庄图南敛眸,见着一个高鼻深目的孩子,正从外头牵着一匹小马驹,还在与殷离细细交谈的乌孙女子便慌张跑出去,大声呵斥。

庄图南问道:“是你的乌孙小儿?”

王元朗笑了:“是,我那婆娘生的娃儿,闹腾的很。本带她回了缃阳,给她安置了处院落……”他摸摸鼻子,“出了些差错,便带回凉州了……”

他颇有些讪讪的,殷离不知晓,座上的庄图南与沈冽却心知肚明,这所谓的差错,便是正宫娘娘打上了门,将这金屋所藏的娇挟到官府去了。

王元朗又调转话题,去向沈冽举杯:“你小子,这回可是瞎耗子进了野猫窝,怎样也得逮着你!来!让王叔看看可有长进?”

沈冽饮下一杯:“王叔,不是我僭越,只是怕王叔这块头,府上是没人能抬得动。”

王元朗笑了:“待在缃阳这么久,跟着你元清叔没少吃香的喝辣的,待会儿跟你二叔比划比划,看看你小子退步了多少!”

殷离也品了口那葡萄酒,那辣劲儿瞬间涌入喉中,冲上脸来,她呼出一口气,这西北的酒,可真是缃阳比不得的。

回味醇厚,她舔了舔唇,伸手再注一杯,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提过酒瓯子去,她抬眼,沈冽不作声地看着她。

她恶狠狠地瞪人,后者就着她这嗔目,注一杯酒,扬起下巴满饮一口。

气鼓鼓地转过脸,一抬眼对上王元朗的视线,她换上笑,王元朗便调笑道:“丫头,明儿个跟叔叔去见见王荣小将军,他可威风着呢,好得姑娘家欢心!”

殷离看了看庄图南,乖顺地点了点头。

*

夜色深潜,月弯如钩,失了高墙与林木的遮蔽,西北的天低得似是触手可及,巨大的弯月悬挂在上,棱棱峭峭,比起缃阳蒙着轻纱的月,这儿的月凌厉地像一柄弯刀,钩摄人心,旁绕着的却是璀璨星河。

沈冽从马上翻下,王元朗一跃下马,他摸着沈冽那匹马,通体油亮,骨骼粗实,说道:“养了几年的好马,不比龙雀差,便宜你这臭小子了。”

沈冽抚了抚马鬃毛,知道这是纯种的乌孙马,西北虽也育马,可这样好的成色与骨骼筋肉,是唯乌孙能养出来的好马。

他说道:“乌孙不是早不进贡马了么?”

王元朗哈哈大笑:“你眼睛真尖,还记得这是乌孙马,他是不进贡了,可奈何不了我能抢啊!”

他又从马上取了酒葫芦,一把抛向沈冽:“天泉酒,比殉夫守节的女子还要烈,可给你留了好些年。”

沈冽抬手便轻巧接过,开了葫芦头,仰头喝下一大口,烈火烧至心头,“是极品,值得我来。”

他与王元朗并肩向这边界远处走,四处萧索,仅有乌鸫啼叫声,沿途皆是一片荒地及光秃刺峭的枯树。

王元朗声音也带了那一份萧索:“长高了,照你这个头蹿,要高过我了。”

沈冽脚步缓行,“不长了,矮个子捡钱快。”

王元朗笑笑,“你大了,像你父亲,也像你兄长。”

他想起那个少年,死在十八岁的青春年华,沈知节犯叛节之罪,天下皆怒,彼时官家下令将沈家满门抄斩,派张有才率禁军抄检沈知行于西北的坞堡,府内起了火,西北乃旱地,一旦走了水,火势一大便只能听天由命,沈知行一家三口,兼其部下妻儿,皆被焚烧殆尽,禁军只抓捕住沈翊。

他若还活着,当在这苍穹之下策白马啸西风,沈家人是西北的狼,乌孙忌惮他们,不敢轻易进犯,他们肆意玩弄乌孙人的马,夜过防线于乌孙境内大作篝火,饮酒作乐,更是嚣张到夜袭其烽火台,点烽火以戏昆弥及诸将,沈家一倒,那恨宋人入骨的克须靡也为沈氏失声哀恸,乌孙军士皆身着黑甲,向东遥拜,折箭未侵疆界三年。

可沈氏一族尽灭后,乌孙人也没了后顾之忧,也像是要把过去所受的屈辱偿还,一年打得比一年狠。大宋诸州都恨不得将沈氏一族屠戮殆尽,除了西北。

西北的百姓知道,或者说唯有这些穷乡僻壤里被遗忘了的百姓,还记得沈氏一族曾是西北的庇护神。

沈冽的声音渗了夜色的孤寂:“父亲若在世,大抵还差我几毫,青出于蓝,胜于蓝。”

王元朗笑道:“赵姬竟也肯放你走么?”

沈冽说道:“她是不肯,官家放我来,也遂了我的愿。”

彼时沈冽被庄图南所救,隐蔽于庄府,这孩子却不想要就此隐姓埋名,他明目张胆地承继这名讳,继续沈氏未竟之业,入了王元清麾下,驱弛四方,屡立军功。

王家是依托赵姬而起的,王元清与王元朗都授命于已逝的陈太后,沈冽想打仗,想回西北,得入王元朗麾下,可赵姬知道,失了族群的独狼是利刃,她要用这把刃,要他为自己办事。

这孩子明清得很,他是把沈家遗志扛在了肩膊上,西北,函谷关,沈氏失去的荣光,他要一点一点拿回来,再堂堂正正地以沈家人的身份昭告世人,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沈知节之子,沈氏余孽。

二人步至一座废墟前,这是沈府,连烧毁过的迹象都看不出,仅存一堆断壁残垣,漠北吹来的黄沙覆盖了这整片废墟,鼓起的沙包像是驼峰。还立着一半廊柱的地方似是正门,柱下安放着摆着几座小小香炉。

沈冽走在这废墟上,往事浮光掠影般浮现在脑海中。

是沈翊伸出长手抵了他脑袋,他龇牙咧嘴地伸手挥打,却未伤到人半分,遭来一顿耻笑:“冽儿,哥哥我啊,也羡慕你这短腿短手,矮个子么,捡钱快。”

他面红耳赤,像头小牛犊,顶着两角就要向眼前这人冲去,脑袋却被紧紧按住:“你等着!叔父说了,我们沈家儿郎都是八尺男儿,我定能长得那样高,比你还高!”

沈翊一把将他捞起,扛在肩上,任凭他扭动地像一只蛆:“人牙子来抓小孩喽,卖给乌孙蛮子去作童养夫!”

他咬牙切齿地拍打着沈翊坚实的肌肉,沈翊往他腰间挠痒,他笑岔了气,小拳乱锤,痒得笑出了眼泪,大嚷叔父救我!

沈知行提了狼筋,就要来教训这光知道欺负弟弟的坏兄长:“沈翊!学点好!整日里胡闹,又欠收拾了是不是!”

沈翊警觉地在那狼筋还有几毫厘时弹开来,笑道:“你小子玩赖!你搬救兵!晚上别想上我塌!”

他重振雄风,擦了擦被痒痒出的泪花儿,朝沈翊扮鬼脸,二婶提着铲子捏了叔父的耳朵,声音高八度:“叫你们多少遍了,用饭了用饭了!耳朵聋了是么?!再不上桌,明日去漠上喝雨黄沙!”

他第一个撒娇求饶,沈翊也腆着脸皮来唤好娘亲,沈知行捂着耳朵,扭扭捏捏来求和好。

沈冽抬起头,这月光仍如十几年前那般,彼时以西北为乐土,如今见着这月,却觉得当真是残忍至极,它见了这家的和乐溶溶,却只是冷冰冰看着那场火将这欢乐烧至殆尽与笑闹诸人的失声痛哭,如今又是这般,将那冷若霜的月光照在废墟之上,冷眼看着这月下的睹物思人。

无情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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