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气阴郁。
月上梢头,已过子时。
杨夫人与薛绍钟正酣睡塌上,一股烟气钻爬着引往塌上,腾散缭绕于上空,侵蚀上夜梦正好的人鼻腔之内。
“咳咳咳……”
杨夫人呛咳着惊醒,在她鼻尖萦绕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她尚迷糊,视线模糊间一扫,便被屏风后的火光骇了神。
她身心俱惊,忙拍了拍身边还在打着鼾的丈夫:“官人,官人!快醒醒!走水了……走水了!”
薛绍钟猛得惊醒,正要骂娘,却闻到一股烧焦烟味,他也瞧见了那被火光席卷的桌案与房檐,火势太迅速,窗沿上爬上一条条火舌,往内里钻破。
二人着了中衣,未着鞋袜,慌乱地往地下跳,那火还在烧,借助一切绫绸锦缎铺陈开来,撕咬上一切可助燃之物,大门处已被火光席卷,夫妻二人只能在堂内高喊救命。
外头的小厮见了这西苑处火光冲天,便争着嚷着走水救火,一时间喧嚣成了一团。
有两个提着水桶高声嚷道:“让开!都给我让开——”
那两个小厮跑至窗沿前,将手中的一桶不明液体,尽数向前倾倒而去,火遇了这甘冽,大口一张纳入其中,站在远处的奴仆们揉了揉眼:“是我看错了么?我怎么觉着,这火越来越大了?”
他们未看错,也未曾发现,眼前的这两个小厮中的一个,是府里未曾有过的生面孔。
殷离径直将桶扔向火海。身旁的这个男子草莽模样,名唤黑三,是薛府马夫,趁着今夜月黑风高,黑三为她开了门,倒火油,放火,一气呵成。
火势越来越大,大到烫得她面颊一片红,双眼酸涩,呲得一下,眉毛便被烧蜷了一块。
她火速后退,对着众多团团转的下人道:“来不及了,去柴房旁那口井内打水,快!”
奴仆们被这言语催促,才恍过神来,是了,柴房那处的井离此地最近,此时正该取近不取远。
见着那群奴仆慌乱作一团,殷离拧了眉头,鹤仪在信中告诉她,薛府上有三口井,两口皆在东院,还有一口则年久未用,长期没人淘井,有些发乌,也就弃置不用了,以往只偶尔泼个地。
此处水井最近。
黑三快步而下,将这一群还懵着的一众人动员起来,推着骂着命令人去打水救火。又一把推搡开哭着嚷着的姨娘和哥儿姑娘们,以莫妨碍救火的由头将这一众人屏退出这处庭院。
黑烟入了眼,闷了嗓,杨夫人已被呛得喘不过气来,薛绍钟年事已高,也只得蹲下身子,他二人都觉到一股窒息之感,嘶哑着喊道:“救命……”
房梁带着火焰倾倒下来,杨夫人一个扑身,将薛绍钟往外推搡,自己却被压到了一条腿,那火顺着她丝绸的中衣,缠旋而上,火舌迅速侵袭上她的背,她眼里淌了泪,薛绍钟远远地避着,嘴里道:“夫人……夫人啊!”
杨夫人热泪满面:“官人,别管我了……走啊!”
她爱了几十年的男人,在听过这一句后,再未回头,一脚踹开被烈火侵蚀的房门,有火舌从薛绍钟的衣角蹿爬而上,他顾不得这许多,闻到发丝的焦香味,一咬牙,忍着身上的炙烫冲了出去,跨出门槛后便扑倒在地下翻滚,试图扑灭身上燃起的火。
殷离提着手里的木桶,里头是未用尽的火油,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鲤鱼打挺的薛绍钟,说道:“薛绍钟,鹤仪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薛绍钟急着灭爬上发的火,如何会注意她的言辞,可在那一瞬,他还是见到了,眼前的女子装扮成小厮的模样,样貌明艳,此时却是罗刹索命。
是庄家娘子,是他那荣华披身的女儿,五皇子侧妃的挚友。
“你不配做一个丈夫,也不配做一个父亲。”
紧接着,她将桶内的火油尽皆泼在了薛绍钟身上,一时间,那火似添了几把柴,瞬间蹿升,攀爬上他全身。
薛绍钟发出尖厉的惨叫声,火光内的面容扭曲,直到火焰攀上他的发,活像粪缸里的蛆一般疯狂蠕动,在地上翻滚着挣扎。他背部弯曲成常人难以达到的姿势,四肢逐渐蜷曲,逐渐地发不出惨叫,只余腹腔处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噜声。
殷离面上出了冷汗,她十指紧攥,将那木桶也扔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呼吸紧促间,那具在火燃中变形的躯体似是以爬行的姿势,向她这一处一寸一寸挪动,那面容在火光中狰狞。
这火燃得太大,扑不灭。
得要水。
小厮们将水桶放置下井,拉着绳用力往上拉。
“这水也太臭了吧,什么味儿啊,跟放了十几天的臭肉一样酸。”
“别嚷嚷了,都走水了还管它臭不臭,能救命就行。”
一桶水打上来,一个小厮却面色难看。
另一个骂道:“提水啊!再不赶快那边儿都成炙肉了!”
那小厮颤抖着手,指着水桶道:“你看看那,是不是……是不是头发……”
另一个还在拉绳的骂了声娘,凑近来仔细瞧了瞧,也瞬间腿软下往后退,剩下的几个小厮面面相觑。
有个胆大的往水井里头看了一眼,此时月挂中天,正好将那霜打在这井内。
“有……有……有水鬼啊!”
碧青色的衣在月光底下闪着银光,江兰风霜了几十年的一张脸,竟在这井水的泡涨下,发白,发胀,呈现出恐怖又苍白的美。
殷离撒开了脚步往后院的一处小径逃跑时,听见远处传来见鬼的喊声,滞住了脚步。
那日锣鼓塞耳,喜乐溶溶,鹤仪的泪烫了她的背,鹤仪抱的很紧,那指甲嵌痛了她,她听见那句哽咽:“是薛家人杀了她。”
“阿离,帮我报仇。”
原来在那口井里。
殷离一咬牙,便往外跑去,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跑出薛府。
眼前却撞到了薛府上的护院,这护院唤作王虎,家住在薛府旁的一道胡同里,隔墙相望,见到薛府上火光冲天,听见里头的喧嚷声,急着赶来要灭火救人,跑来一探究竟,却见到一个小厮着急往府外跑。
救人还来不及,反往外头跑,反常的很。
他一把抓住这小厮的臂,另一只手便想抬起她脸来瞧,不料对方一脚踹向自己下档。
王虎吃了痛,一只手捂了裆,额上渗了汗,可另一只手丝毫不放松,紧紧抓住了殷离的胳膊,怒声道:“你是何人?!竟敢在薛府上作祟!定是你这奸人纵的火!”
殷离不回答他这显而易见的问题,照着他的手便狠狠地咬上一大口,她是急了,若被这人缚住了,定要拿她报官去!
王虎手上吃了痛,狠狠地屈膝上顶,这力道顶得她日午所食尽皆在胃里翻腾,争先恐后地往她喉咙上涌,她痛得松了口,王虎见了这人的面庞,不是熟面孔,断定她是纵火之人,高喊了两声来人,那声音却淹没在院内的人声鼎沸中。
殷离趁着这功夫,拿出藏于袖间的鱼鳞匕首,一个前扑便刺向王虎,却被王虎侧身躲过,仅划伤了他一臂。
王虎发了狠,抄起腰间柳木棍,朝她挥舞而来。
殷离慌得闪身,木棍顺着风声在她耳边落下,险险躲过,下一秒,他一个反手,那木棍直直击在了殷离的左耳处,砸得她一个嗡响,她有瞬间的视野模糊,摔倒在地。
眼前的人,亮的发白的圆月,还有光秃直刺向天际的树,都在眼眶内震荡,她知道眼下的处境,双手撑着地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王虎撕了身上的衣条,一把将她双手后剪,把人绑缚起来。
她想挣扎,眼前的一切却又在上下倾倒,狂跳狂颤,最担心的状况当真出现了,只希望那黑三也快往后院来。
可下一秒,她便感受到后身有温热的液体四溅开来,一声惨烈的惊叫,她转身,看见王虎被砍伤一臂,跪坐在地,面容扭曲痛苦。
在王虎的身后,是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背对着月,面色阴鸷,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似与夜色的黑相称,一如既往的墨衣,要嵌入夜色中去。
是沈冽。
这院墙的对面不远处,是燃烧着的冲天火光,黑烟漫天,那火势竟越烧越大,连绵着西苑的屋舍,盘复而去。
甚至在此处,她也感到了呛鼻的烟味。
她是跪坐着被绑缚的姿势,转过头便唤他的名字:“沈冽——”
沈冽俯下身,衣襟上与袍子上尽是血迹,她的脸迎着月光,一览无余,面上尽是黑灰,是一副小厮的打扮,身上脏得像才从泥团中滚过一样。
他攥起她衣领,咬牙切齿:“我再晚来一步,你就死了知道么?!”
她被那蛮力拉拽着站起身,不适地仰起头:“你……松手!”
他无视她挣扎,逼视着她的眼:“杀人,放火,殷离,谁给你的胆子!这是薛府,你烧的是薛鹤仪的至亲,你想做什么?你想要什么?!”
殷离想扯开那抓在她衣领上的手,可双手还反剪着被绑住,挣扎了一会儿,见丝毫无用,她迎上他视线,怒声道:“我想要什么?我要的就是薛绍钟和杨婉云的命,我要的是一个公道!鹤仪她讨不到公道,我来讨。你看清楚了,在那里头烧着的人,不是鹤仪的至亲,是恶人,是畜生!他们把人作畜产,肆意虐婢,杀人投井,老天不收这恶人,就由我来取他们狗命,让他们以命抵命!”
沈冽见了她眼里那团火,攥着的那只手又捏紧几分:“你帮她,却不知她是借刀杀人,她手不染血,刀不刃人,是你这个冤大头,要为她坐狱,你好好看看,这些人看见的是你的脸!”
殷离挣扎,他却不松手,衣乱成一团,她说道:“沈冽,你这样冷血的人不明白,鹤仪不会害我。”
此时传来一阵阵喧嚷声,高嚷声一声盖过一声,此时有一二句听得分明:“皇城司在此,薛绍钟受贿索赂,结党怙势,罪大恶极!官家有命,抓捕阉党薛绍钟,监侯治罪!”
她冷言道:“薛绍钟贪腐受贿,结党营私,勾结宦官张有才,是为阉党,当满门抄检,他一介罪臣,知罪大恶极,无言面圣,才自焚谢罪。”
沈冽身形僵硬,恍然回溯到十四年前的那一场火。
所谓自焚谢罪,不过是另有安排。
他松开手,那力道摔得殷离一个趔趄。
他捡拾起掉落在地的那柄匕首,冷声道:“既你要这所谓公道,那就别留活口。”
殷离怔愣在原地,却见沈冽转身朝那已倒在地慌张后退的王虎走去,王虎还在求饶:“我不会说出去的……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大爷!大……”
她惊叫:“别杀他!”
可手起刀落,那头颅滚落在地。
王虎的双眼还大睁着,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对着她,机械性的反应,眨了眨眼。
一阵颤栗爬上她身子,一时间吓得腿软,那人回身走来,背后是朗朗清月,人声喧沸,黑烟升腾,他逆了月光,步履坚决,踏着满地的乱琼碎玉,又一次,朝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