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升,黄烟蔽目,一众军士着了黑漆麟甲,听着那“进”、“退”、“左”、“右”、“分”、“合”的指令,变换各类阵型,校场上黄沙弥漫,大汉蹿迭。
沈冽站于高处,眯了眼看着底下的中茨兵行步动作。
王元清不在,这练兵的事儿,沈冽得管,大宋为削弱藩镇势力,行禁军制,凡骁勇者,皆补禁军之阙,但官家过于惧怕武将专兵,统帅禁军者或为宦官、资历浅薄者,或为文臣,这便使得禁军成了一众绣花枕头。
本来这一批在王元清手底下的中茨兵也要收归禁军,可历来的禁军统领都管不住这一帮性子过野的泼猴,只得遣散归于王元清麾下。
中茨兵都是野性子,彼时王靖弛据守函谷关,齐人三打三败,因他所率的那一支守关军里头,半数皆来自这汉南中茨一地所募,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中茨军毕竟经庄向榆、赵姬、沈知节及王靖弛手下统率过,骨子里有着难驯的血性。故世称中茨儿郎皆为虎豹狼虫,万夫莫当,
练了这大半天功夫,不服指挥的也有一二个,粗着嗓门埋怨道:“都是上战场杀敌的,天天练这些布阵有什么鸟用,还该看谁手上的人头多不是么?”
掌指挥的将校听了,也扳了脸来训斥,那不服管教的梗了脖子迎上去,便要厮打起来。
烈日底下,却听一道声音铿锵:
“无论是御马射箭还是使刀弄棒,这排兵布阵都是兵士之必备,是教你们进退左右,俱成行列,悉听号令,是要你们知晓这令行禁止、军规法度,号令之数与进退之度。若无此进退之度,不论是战场还是那猎场,都是散兵游勇、任人宰割!若有不服,上来提刀剑说话,让本都尉来教教你们,什么叫军规法度。”
瞧见了来人是沈冽,底下军士莫敢说话。方才顶嘴的那士兵也闭紧了嘴,笑话,他可还想要这条小命,跟沈冽拼刀,是嫌活太长了么?
沈冽年岁不大,彼时他小小年岁升了校尉,全凭不怕死的劲头儿往前冲,军中有人欺他年少,不听上令,不服管教,被他打了个骨折,半个月伤没好转。后来升了都尉,众人眼红,只是上回那个叫板的,是见了红,那一刀再深一些,那人的手掌可就没了。
自此众人皆是服气,因沈冽一旦用上刀,便杀红了眼,不顾敌我。
这样不怕死的劲头,是战场杀敌的料。
那张三虽是个大块头,可两个时辰的暴晒下,也红了一张脸,好容易歇下来,提起水袋来一口气就喝得见了底。
沈都尉今日是冷了一张脸,面容上还余留了些青紫的痕迹,身旁的熊渠凑近他,便道:“你小子是怎么了?昨晚上给婆娘踹了几脚没上炕?没泄火啊这是,拿这帮新兵蛋子撒气?”
张三又喝完一水袋,大嗓门道:“咱沈都尉还没娶亲,哪来的婆娘!”
沈冽正在擦拭手中的弓,磨了磨箭尖,说道:“虽不上战场,也不能叫他们闲散惯了。”
虽是照常回答着,他的心思却跑远了,他想到昨夜醉酒,拢她在怀中,原以为皆是一时荒唐的梦,醒来方才发觉竟比梦还要荒唐。
不过是几坛子酒,就失了神智,作出那样的出格之举。
真是混账了。
他让王二去探听春醪居的消息,王二一脸傻相:“郎君,怎么个打听法?”
他带了点烦闷:“算了。”
下一秒便起了身,往春醪居走,虽不知她是怯了还是怒了,他出格在先,君子以非礼弗履,怎么的也是他失了礼数,是该先致歉。
他还担心着她是否被自己的出格之举吓到了,负了手到春醪居时,刘嬷嬷正在跐菜地里的泥,见着他便道,“郎君来寻娘子么?今日是薛家的吉祥日子,娘子同主君往薛府贺喜去了。”
似是得了赦免一般,他松下一口气。
熊渠注意力倒不在什么新兵上,“什么年岁了,也不讨个婆娘?你们世家公子,不都是十三四岁就有通房丫鬟了么?沈都尉,哥几个儿还装什么,跟我们说说,开过几个雏儿?”
张三听到那通房丫鬟,大睁了一双牛眼,攥着他的臂便问道:“沈都尉,上回那沈娘子可不是你房里的吧?!”
熊渠来了兴致:“就是那日来邙山的那丫鬟?那丫头倒是真俊,你可真有艳福!那小娘子皮肤白的啊,跟豆腐一样!要能弄上她一夜,保管她在爷胯|下哭上一晚上喊饶命,可不是爷吹牛,上回去丽春院,爷一次性叫了三个——”
他话音未完,自己便被人一个过肩摔,直直摔在了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沈冽面色发黑,冷脸看着被摔得面目扭曲的熊渠。
这批军士口里没个遮拦,每日在这战场上,念着的都是粮饷和女人,这些腌臜话都常挂在嘴边,他虽在这些下流话里头长大,也只是一笑而过,不作附和,只是今日这熊渠说到她,有那样一瞬间,他甚至想杀人。
一众人都伸了脑袋来看,熊渠见抹不开面子,吐了口嘴里黄沙,又啐了唾沫,怒道:“妈的!老子打死你个狗日的贼贱种!”
他扑身而上就是一拳打去,却被轻巧躲过,紧随而来的就是脖颈被紧勒住的窒息感,他挣扎着抬起眼,见到的是沈冽闪着寒光的眸子:“熊渠,你找死!”
熊渠面红耳赤,喘着粗气,张三见势不对,忙把这二人拉开,见沈冽是发了狠不肯放松,也一臂兜过他脖颈往后拉,那一众军士便上前掰扯开两人。
熊渠脖间一道红痕,弯着腰大喘气,他又挣扎着爬起来,扑着要厮打,被众人拦住:“狗娘养的!这军营里哪一个不尊我一声熊爷,你一个走门路进来的,也敢在你熊爷面前撒野?!敢打老子,我呸,你算什么东西!”
身边人劝和道:“熊渠,差不多得了,你那嘴巴,打你这一顿算轻的了!”
沈冽面色阴寒,拉着他的张三只觉得自己拉扯住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头牛,那力道,拖地他脚下一个踉跄,摔进黄泥土里头,沈冽上前,一把剥开众人,上前攥着熊渠的衣襟,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如恶鬼索命:“熊渠,我警告你,敢再编排我府里人,下一次,就不是挨打这样简单了,”
那眼里头是利刃寒光:“我要你的命。”
众人忙上前掰扯开来劝道:“沈都尉,歇歇火,有话好好说,凡事儿好商量不是么,都是光腚子看大的交情,他那嘴就这样,你还不知道他么?”
熊渠被那眼神慎了一瞬,沈冽把人往地上一摔,他爬起来,那高大的人已走远,他又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为一个臭娘儿们打你兄弟,他妈的!”
*
这日是鹤仪大婚,殷离早早便来到了薛府,府内四处挂彩铺毡,鼓乐和鸣,一片吉庆。
她见着鹤仪凤冠霞帔的模样,肤若凝脂,黛眉舒展,唇涂红脂,恍若谪仙于世,她看得痴了,心内又是欣喜又是忧愁,喜她觅得良缘,又愁日后难有得见之机。
皇子纳妃是为盛事,大宁宫早有持节备仪仗的宫人,迤逦而来,鼓吹作乐,薛府早已乱成一团,她来时,鹤仪身边跟了五个嬷嬷,仔细检点她装饰与妆容不妥之处。
殷离小心地捧着那如瀑的乌发,无不惋惜地说道:“鹤仪,你往后入宫了,我再见不着你了。”
鹤仪今日却不怎么开心,双眼里头还带着红血丝,许是不舍远离双亲,又许是叹宫墙困少艾,鹤仪这家伙,这几夜定是未睡好。
她瞧着鹤仪身边那嬷嬷今日却不在了:“咦,怎么那嬷嬷今日没跟着你?我还以为,你要一并带她入宫的。”
鹤仪朱唇嗫嚅,她抬起脸,看着殷离,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她不在了。”
殷离顿了顿手:“是有急事儿归家了么?”
鹤仪的美眸中渗了泪,却不说话。
殷离拍了拍她的手:“许是有要事去了,她待你那样好,定是很想看着你风风光光出嫁的。”
一旁的老嬷嬷道:“三娘,知道您舍不得家去,大喜日子,可也莫哭花了脸。”
殷离也笑着安慰她:“傻姑娘,不是还要回门么?”
外头有小厮来催,要动身了:“三娘,五殿下已告庙毕,车在门前等了。”
鹤仪起了身,血红的嫁衣衬得她肤白若雪,她看了殷离一眼,是欲言又止,殷离笑了笑:“去吧。”
她向前缓行几步,又回了头,疾步走回,一把抱过殷离。
金银珠翠在殷离耳边轻响,香鬓软腮紧贴着她的下颔,她抚了抚鹤仪的发,安慰:“你莫伤心了,往后想我了,就让薛妃娘子与圣人唤我入宫。”
一旁的喜妇也在催着央着,只道吉时已到,再误不得了,殷离却感到颈边有热流流入肩背,她听见鹤仪沙哑的声音:“阿离,她不是归家了。”
殷离拍拍她。
“她死了。”
鹤仪声音哽咽:“我娘亲她死了。”
殷离目送着那抹火红上了厌翟车,鞴了四匹高头大马,车上是盛大的紫色团盖,所垂设的红帘将鹤仪的芙蓉面遮掩而住。随车的傧相皆簪戴银花,尤为鲜艳,所有人都在欢笑。
一众人锦冠玉带地随侍而去,王弘毅在筵席上,面容有微醺的笑意。
她从喜庆的薛府中走出,肩背后是鹤仪凉透的热泪。
灯彩辉煌,锣鼓喧天,薛家掌事盛着一箩筐的五谷豆钱彩果,抓举了一把,往东面一撒,着了彩衣的小童争相捡拾,
他们嘴里喊着闹着:“薛家女,赛天仙,今年娶,明年抓,生个娃娃作娘娘!”
她抬起脸,五彩纸屑洒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