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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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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冽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太后凤体有违,皇帝要在五台山大慈恩寺为太后祈福,长公主又要大兴土木重修已建了五年的凤追陵。

皇帝大手一挥,把建寝陵的事儿交给了户部侍郎陆修宜。

只是做些拔草扛泥的事情也就罢了,可长公主不肯,她嫌那陵墓上长草是大忌,说是富贵坟头不长草,定要匠人修整出不长草的陵墓。

沈冽扛着两麻袋的硫磺粉,面上灰扑扑的,粗麻布袋沉沉落地,扬起呛人的粉尘。

陆卓尔才给他的大将军蝈蝈点完松油,装回葫芦里,险些被粉尘迷了眼,嫌弃地用手挥了挥,调笑道,

“沈都尉呐,怎么灰头土脸的,这大日头,还搁外边儿暴晒呐,瞧瞧这小脸黑的,来爷这儿歇歇脚,那等事儿,让小的们去干就行了,你忙个什么劲儿?怎么的,这锄坟头草也算你们中茨军军功?”

沈冽不理会他的挤兑,拍拍尘泥径直走入内,临时搭设起的竹棚下戳开只水火炉,正顿香茶,便见沈冽一身乌青窄袖袍衫,腰配乌犀带,高大的身子罩住光影,劈手夺去那盏木樨盐笋茶,一饮而尽,陆卓尔跳脚:“哎……我才热起的茶……你……你们这帮武人就是粗卤,真是暴殄天物!这茶可是专从金陵来的,木樨从百花山采的,诶你可真是……真埋汰。”

沈冽梗着脖子饮尽茶汤,将那茶盏随意一扔,茶博士七手八脚,好容易接下,看得陆卓尔胆战心惊,额上生了一层汗:“大爷!这可是掐丝珐琅茶盏,你可悠着点儿!”

这粗鲁的武人只是睨他一眼,大咧咧坐在春凳上,退下缎子靴倾倒里头的尘泥,“陆爷闲情雅致,我沈冽学不来,底下那帮中茨兵都看着,做老大的还能扔下他们,在这儿跟你闲坐喝茶来?这么热的天儿,也不给我底下弟兄整碗饮子,搭几座凉棚,用了我的人让他们在这大日头底下暴晒,兄弟们可都是战场上的练家子,来这儿给死人松土锄草,憋闷的很。”

陆卓尔看着那堆坐在树荫子底下的百来个抠脚大汉,“这凤追陵修了有五年了,毕竟是死后的住处,怎么着也得比那慈元殿有排面啊,将作监从里边可捞了不少油水,至少也得有这个数。”

他神神秘秘地比了个手势,见沈冽沉默不语,又叽叽喳喳,“这不是超了申报的数么,没钱使,怕上头不好朱批,还不得由奢入俭么?这群囚犯的命不值钱,使唤他们也不用钱,不过说是前几日跑了几个囚犯,怎么着你中茨也是地方兵,朝廷不养闲兵啊,这不就派你们来这儿监管他们么。”

陆卓尔的父亲陆修宜是户部侍郎,被皇帝指派为将作大臣来监管皇陵修造,说是看守,其实是挂了虚职,这其中内里的弯弯道道,还是由陆家的小门小派来执掌。

陵墓修了几年,陆家的口袋便满当了几年。

陆卓尔也得了个凤追陵泥作指挥的差使,整日在这陵外看顾,说是看顾,其实十日有八日不在,要找他,得去那天香坊,去那知味观,找个门房一问陆爷,人就来了。

沈冽漫不经心,“你们陆家人同她一样,算筹打得响,这帮牢城狱子也是草包,连这些老弱病残都看不住。”

虽中茨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可长公主也要忌惮文官的笔法,怕落得个劳民伤财的罪名,才找了这些囚犯来。

可仅是雍州的囚犯如何够,他便以这监管的名义带着小喽啰们扛泥巴来了。

陆卓尔笑了,“里边的都是死囚,斩监候的,左右都是一死,等那陵墓修好了,哪里还会让这些个出来,左右都得要给那人陪葬,外边这些犯了轻刑的,也算是得了恩典,原来可得发配到边疆去。”

沈冽听到那“死囚”二字,羽睫轻颤。

眼前浮现出那张凶狠的面容。

“你这草菅人命的畜生,该受刑的是你!该当街斩首的是你!该下地狱的是你!”

沈冽有些头疼,手指轻抚着太阳煞。

陆卓尔道:“是该头疼,太后是病来如山倒,我看呐,这陵墓,今年,不,再几个月就得派上用场,不过,我倒听说,你师父出山了?”

自殷离那日入宫后,皇帝频频宣召庄图南入宫,十日里有八日见不着他,如今更是随御往大慈恩寺祈福去了。

那日倾盆之雨,终归在春醪居寻到了庄图南,他似只被雨淋透了的青鹤,拢着灰扑扑的双翼,任泥点儿蹭上胸脯月牙般的白毛,寂然空坐。

沈冽站起身,又将一盏才顿起的茶饮下,不理身边急眼一跳八丈的猴,向后陵走去。

*

他一身脏汗地回到庄府时已是申牌时分,步入白堕居时,便瞧见殷离在他院里的石凳上坐着,黄丝翠蓝缎衫儿,月白罗褶儿下露出一点白绫鞋边,和宝儿两人正在饶有兴致地翻花绳。

他视若不见,举步走入门内。

听得一声“冽哥哥”,他身形一滞,不禁皱起了眉头,转过身去,那着黄衣的人在阶下笑吟吟:“阿离在这儿等了哥哥好久,都要等成了望兄石,可总算把你给碰见了,哥哥今儿个……是去做什么了,怎么一身脏?”

因她一口一个哥哥,实在另他有些不自在,他侧过面容饮水:“什么事,直说便是,别弯弯绕绕。”

殷离笑态娇憨,扭扭捏捏地袖出一样物件,“前些日子是阿离不好,没秉过爹爹就私自出门,害得你们好一顿波折,回来还吐了你一身。”

沈冽皱了眉头,她面上难得有此扭捏之态,眸子里水波粼粼,双颊晕上红馥馥的色,她生养得丰腴了些,面容似才发的桃花瓣儿,娇嫩欲滴,他没有言语,只是默然看着,不可信,此情态万不可信,若不是他太了解这无害娇态下藏着怎样一份狡诈,此时差点也要被她骗过。

“我思想过了,这段时日是我太任性,太随心,而且爹爹那日……当真是急了。”

“阿离想着,冽哥哥也是为了我好,这些日子,确实都是阿离多次招惹哥哥,哥哥却都是以德报怨,阿离之前的行径当真是荒唐至极。”

那多情眸又开始流动,里边少了平时的狠厉和嚣张,眼波滴溜溜转来,顾盼皆关情,他按兵不动。

她张开手心,是一只鼓囊可爱的湘色荷囊,

她迎上他的视线,“阿离近日在学些针黹,作了些生活,给冽哥哥作了一个荷囊,也当做前几日脏了你衣服的赔礼吧,冽哥哥若是不嫌弃,收了此物,咱们恩怨两销,如何?”

他眯了眯眼睛,“你做的?”

殷离蹙了一段秀眉,“这可是我花了两个晚上做出来的,你瞧瞧,这上头还有你的名字,这荷囊,尽是我的心意,我,我手指头都扎伤了好几回……对着那烛火,眼睛都要花了,就是为了能给你亲手做一个。”她张开五指,红艳艳的色附在指尖,露出星星点点的针扎痕迹。

许是她一口一个哥哥叫得人极为受用,那伤势又是实有,沈冽动摇了几分,看向她身边的宝儿,“当真?”

宝儿三指发誓:“当真是娘子亲手作的,娘子、娘子为了做这物件,可有两晚上没合眼!今儿个还在外头等了郎君一天!”

宝儿背上出了一层薄汗,这骗人的勾当,当真不好做啊!可娘子说若成了就带她去买烧鸡,她觉得郎君也不是不可以骗的。

沈冽嫌弃:“颜色俗气。”

殷离知他不吃软,收起荷囊,“不要就算了,我自个儿留着。”

她惋惜地摸了摸,“他不要你呢,是他没有福气,既如此,还是我自个儿受用着吧,或者呢,哪天再找个有缘人,把你送出去。”

沈冽听她这样道,长手伸过,挑着绺子便捡起来,殷离踮了脚急着抢,沈冽噙着笑,“上头都绣了我的名字,你如何再送给旁人?”

殷离心知这家伙上钩了,作了赌气的模样,鼓着双颊,眉眼鲜艳又灵动,“你既然要了,可得好好收着,宝贝一样用着,若让我有一天发现你丢失了,可要唯你是问!”

天气好极了,外头是澄净的蓝和明亮的白,一捧又一捧的金光打进来,小亮片一般的光在她眼中浮动,灿灿生辉。

待殷离走后,沈冽细看了一眼那荷囊,见着上头捻着金线细密如丝的“冽”字,想到她咬牙切齿做生活的模样,唇角不自觉浮笑。

她有如此心思,倒也算不错。

轻扯开荷囊找口,一股子香氤氲而出,悠悠袅袅盈入鼻尖,里头置着点苍术和梨花瓣儿,一块心字鹅梨香饼,是她素来偏爱的香。这时方觉手上都是泥尘,觉得弄脏了这干净物件,放置到青缎枕底下。

他忆起那绯红色的指尖,褡裢里有随身的松膏药,拣出来,唤王二,来人正等安排,他顿一顿,状若随意放置案上,“送去春醪居。”

*

外头又是一阵巨雷的轰响,雨倾盆而下,殷离躺在塌上,蜷缩成一只青虾,冷汗浸湿了寝衣,身子瑟瑟发抖。

又是一阵响雷。

她一遍又一遍敲打着房门,门内没有呼应,雨下的太大,一绺一绺的雨水从她面上流下。

“娘亲,娘亲,阿离回来了,给阿离开开门!”

没有人回应。

“娘亲,娘亲……”

草药包在她袖口里浸满了雨水,惊雷不断,雨像不要钱似地倾倒下来,老天,怎么下这么大的雨?她抹了一把脸,雨水依然不留情地劈打着人身,她吃力地睁开半只眼。

眼前的房门被推开,内里一片昏暗,她走入门,脚下响起湿哒哒的踩水声音,一步一步,每抬起脚都有粘腻的液体企图凝住她的脚。

啪嗒,啪嗒,滴落的声音。

“娘亲,你怎的也不开灯,黑布隆冬的,如何看得见?”

她摸索到黑木桌案上,上头浸湿了,触手一片湿润,不像水,铁锈的味道,黏在她手指上,空气中还有些热度,暖烘烘的,像兽物才被剖开后内脏散发出的热度。

她摸索着火折子,有热气腾到她指尖,空气中传来沉闷的响声——

一阵雷劈开天际,殷离猛然惊醒,大口喘息,黑夜中是她急促的呼吸声,她双眼盛满了泪,右手捂上紧疼的心脏,好像还带着点梦里沾染出的热气。

宝儿听了尖叫声,急匆匆赶来,见她身上被冷汗浸透的寝衣,心疼地围抱住她:“又做噩梦了,娘子不怕,宝儿在,宝儿在,娘子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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