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这一日，陈家的园子一派春意盎然，各种花争相盛放。但陈端生虽望着园子中蜂蝶热闹，她的眼中却并无一朵春花。
何乐这天早膳后，便与陈端生暂时道别，说准备去看看今年杏榜是不是按时出了。
其实陈端生祖父如今是正四品官，以前也做过考官。近日祖父时有来客，她在家中偶尔听得他们谈话，早已知道这些日子都在准备阅卷填榜，放榜的日子便是今日。
但陈端生也不敢对晓荷姐姐多言，只默默为她安排好了马车。
出了陈家的宅子，到得隆福寺附近，何乐便提出要下车，只说自己想去寺里拜一拜。
马夫便赶紧停了车，让小姐的贵客下车。
谁知何乐刚下车，却发现陈端生家另一驾马车就紧跟在后面，差点与何乐所乘的马车撞上。
何乐一怔，看见后面这马车上的人掀开帘子。
四目相对，里面的人正是陈端生。
被晓荷姐姐撞见自己尾随，陈端生脸上不由得一红。
何乐无奈一笑，便招呼她也下车。
“祖父以前也做过考官，我听闻每年杏榜放榜时，煞是热闹。这次便也想跟着姐姐去悄悄瞧瞧……”陈端生忸怩地说了当小尾巴的理由。
“没事，我心里也紧张。你陪我一同去看，正好。”何乐眨眨眼睛笑着说。
“姐姐……”
“那你先教马车去贡院东南的东便门边等吧。等会儿咱们再去找他们。”
陈端生依言安排。
“跟我来。”何乐神秘地拉起陈端生的手，向隆福寺边上的一片小树林走去。
“……？”陈端生不知所以地跟着她快步走。
走进树林深处，何乐观察四下无人，便脱下裙衫和背心，只留得汗衫。然后从包袱中迅速拿出了男装和青布鞋换上。
陈端生在一旁充当望哨的和临时衣架子。何乐女扮男装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只把帮忙拿衣服的陈端生看得目瞪口呆。
何乐甚至拿出一把小小的修眉刀，对着一枚巴掌大的便携小梳妆镜将眉毛的形状稍事修理，又拿青黛画了几下。
没多久，变身为儒雅青年的“王华君”，挽起陈端生的手，又走出了树林。
对于晓荷姐姐女扮男装求学一事，陈端生虽耳闻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目睹“王华君”真容。看着晓荷姐姐换上男装，英气逼人，她不由得脸红了一下。
眉宇如剑，雌雄莫辨。
步若流星，颠倒坤乾。
清眸如水，风度翩翩。
悄问一句，哪家少年？
原来何乐之前就计划好了要在隆福寺这附近变装，再步行去贡院，以免贡院附近过于热闹，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换装。
谁知刚巧撞破了陈端生悄悄跟随这件事。
于是何乐也只能就将计就计，带着陈端生一同去看放榜。有了陈端生这个大小姐的陪衬，倒是越发显得女扮男装的“王华君”多了几分英姿。
走出树林，两辆马车早已远去。从隆福寺到贡院其实还有几里路，何乐知道陈端生走得慢，也就放缓了步子，两人慢慢踱步，花了近半个时辰才走到。
虽说这一路有说有笑，陈端生心中比何乐更激动，也没有觉得疲惫。
及到得贡院门口，周围人只以为哪家小姐陪着少爷来看榜，并无人起疑。
“今年的会元是钱塘来的一位王华君！”
“哦哦，听说了，听说了！据说多年前就是钱塘最年轻的秀才！”
“果不其然啊！”
还未走到榜前，杏花树下叽叽喳喳的人群议论的话语已经传到两人耳边。
其实何乐也没想到自己发挥这么超常，此刻心里倒是开始不安。
似乎，这次玩得有点太大了……
但陈端生听到，眼睛都圆了，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身旁的玉树临风的“王华君”，又看了看榜首那个听过许多次，却是第一次见的名字。
“……姐姐，你是本次的会元！？”陈端生咬着何乐耳朵，却难掩语气激动。
“……我也没想到，”何乐微微颔首，示意陈端生噤声，“我们这就折返吧。”
“啊？为什么？”陈端生完全不解。
“……人太多了，晚点再过来。”何乐最怕的就是过于高调，现在她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接下来的对策。
何乐挽着陈端生的胳膊，两人快步离开人头涌动地方。
出了贡院，两人走到苏州胡同里，何乐找了家茶馆，与陈端生坐下。
距离午膳时间尚早，何乐便要了一壶家乡的龙井，又点了一套时下流行的京八件。
“之后的复试，我想我还是得去。”何乐喝了口茶，沉思了一阵开口讲。
“那么复试之后便是保和殿的殿试了。”陈端生眼中光芒闪烁，她预感面前的“王华君”将会成为她所认识的人里面最出色的人。
何乐摇摇头，“复试之后，我便按计划回钱塘了。”
“啊？为什么……”
“为什么……”何乐低头，心中苦笑。
隔了半晌她才继续讲，“如今我虽化名求学，但这一世终究是女儿身。即使求得功名，总也不能就一直这般，毕竟，有些事，藏得一时，藏不了一世……”
“可十几年了，好容易才到了殿试，却要放弃，不是太可惜吗？这可是万千人苦读一世都无法做到的啊！”陈端生替她无限惋惜。
“不可惜啊，学识又不需要考试来证明。”何乐坦然地笑道，“学有所成，未必要功名傍身。”
“这……”这时的陈端生，还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
“妹妹，你若真为我觉得可惜，不如帮我把这个梦想圆了呢？”何乐突然说。
“我……？让我也女扮男装吗？那可做不到呀……”
何乐站起身，扶栏远眺胡同尽头的杏林。
“不是让你女扮男装，”何乐说，“有许多在这世间无法亲身做到的事，我们可以在另一个世界中做到。”
“另一个世界？”
“故事中的世界。”
“啊……”
“还记得么？我们十年前分别那日，我讲过的话。”何乐回头问陈端生。
“那时你给了我地址，教我写信。”
“唔，在那之后，你上车前，我讲的最后一句。”
“……‘若是心中寂寞，就写故事吧。’”陈端生一直记得。
“小时，我给你讲了许多故事。如今，我的故事只能到此为止。但你还可以把你心中的故事写出来——按你心中所想。”
“其实我心中早有些故事，只是尚未落笔。”陈端生抿了口茶，羞赧一笑。
“那，赶紧写下来呀，故事的灵感就像雪花，你若不将它用笔墨锁在纸里，它转眼就化得无影无踪啦。”
点心吃完了。
“姐姐，我想好了。我要写一个才女她女扮男装求学，连中三元，一直做到尚书的故事。你看如何？”陈端生笑问。
“好啊！你若将这故事写出来了，一定要给我看。”何乐认真地说。
“一言为定。”
茶歇之后，待得正午时分，何乐让陈端生先去东便门的马车那边候着，她独自再次前往贡院。
将复试等后续的安排都了解了，大约到未时，何乐才赶到马车边。陈端生前面吃了一肚子点心，在马车里久候中打起了瞌睡。
看着小妹妹柔和的侧脸，何乐心中突然挂念起自己的两个兄弟——王燧仑与何悲。
是了，这一世在功名上的闯荡，等复试结束后，就必须得戛然而止。
不过她早已想好了之后的安排。这一世，即使世道如此，女性有很多不能做的事，但她知道，只要心有所念，就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乾隆三十年乙酉，四月二十一日。到了殿试这日，众人最期待的“王华君”，却没有出现。
过了好久，京城的人才听说，会元王华君在复试过了之后，便身染顽疾，回到家乡钱塘去专心治疗了。
“王华君”的存在自此便在世间烟消云散，但陈端生早已为她心目中的故事主角定好了名字。
主角姓孟，与梦同音。
名字则先借来一个君字，再另加一个字便好。
数年后，又一个不眠之夜，陈端生在书斋中坐于案前，提笔写下：
静坐芸窗忆旧时，每寻闲绪写新词。
她想要写的故事，绝不会止于殿试之前。她要把心中所愿，写成一个美好的故事。
在她的故事里，男人能做的事业，女人就能做。
陈春田自此常常挑灯夜书，不辍笔耕。即使她的故事只有三位读者：母亲和两位姐妹。
「敬启者晓荷吾姐
见信安好。前日伯父已率眷归钱塘，料得吾等回归钱塘之时亦无多日。
……
随信附上妹长生所誊写之拙作，盼姐姐指点。
但愿年后归时再聚。」
何乐收到陈端生寄来的厚实信封时，已经到了腊月。
如果按照陈端生在信中所提及的，次年搬回钱塘，那么两人再聚的日子是指日可待了。
不过陈端生肯定没想到，如今的王晓荷，早已褪去了“王华君”的外衣，但依然是个有名人。
王晓荷，如今是一名钱塘家喻户晓的女医。
何乐在前几年从考场归隐后，跟父亲王正裘和姑母王芹湘表达了自己决定从医的意愿。姑母王芹湘听说做接生工作也算是医生，受宠若惊。
当然何乐也解释了一番，做女医，不仅仅是接生。还要从怀胎时起便为孕妇进行各种检查，生产之后也有许多复查，方能保证身体健康。
此外何乐还精通许多古今方子，这是姑母王芹湘完全不懂得的。
父亲王正裘早知道化名考试这件事不能长久，也就让“王华君”按何乐的计划染疾而终，但唯一觉得失落的是，自此家中又少了一份收入。不过当他逐渐发现，女儿做了女医之后行医所得的收入，一点也不比之前少，心中甚是宽慰。
毕竟他如今年岁已高，开始有些不能胜任捕快一职。而长子王燧仑始终也没能考得一点功名，还好字写得不错，只得给他觅了个为人誊抄书本的活计。女儿从医这件事，从经济上给了王家莫大的支持。
王正裘有时也开始想，女儿常道“谁说女子不如男”，放在自家女儿身上，还真是很有几分道理。
转眼间，就到了乾隆三十三年戊子。
这一年春，整个大江南北都被一些怪异的事情所带来的恐慌笼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