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外面玩了!赶快跟我回家!”街上一个大娘拽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的手臂。
“再玩一阵嘛,娘!今天外面又不下雨……”小男孩玩得一脸泥,手上还抓着一根细树枝。
“不行!你再不回家,回头妖怪和尚剪了你的辫子,把你的魂给叫走了,看你怕不怕!”大娘恫吓道。
小男孩闻言,立即乖乖地跟着母亲进了家门,手里还紧抓着不舍得扔掉的树枝。
刚刚从一户人家问诊出来的何乐看着这对母子,陷入了沉思。
何乐如今二十四岁了。
作为钱塘有名的女医,加之有陈家的背书,她拥有了相当大的自由,甚至可以出入许多达官贵人的府宅。
看着母子一前一后快步入了院子,那户人家的大门紧紧关上,何乐叹气。
她知道,今年,就是“那一年”了……何乐皱起了眉头。虽然她现在以一己之力,尝试着给更多的女性带来生机和健康,同时也悄悄地提高她们的意识。
但显然,自己这点努力,在一个洪流般的时代面前渺如芥子。
即使是飞蛾扑火,也想要试试看呢。
何乐明白自己有时确实有点太浪漫了。
这一年,自己身处的钱塘,将会因为近百里外的德清县城所传来的一个谣言,陷入腥风血雨之中。
这年早些时候,杭州城外的德清县城东面城墙的水门塌了。据说德清县令便找来了一名有些名气的吴姓石匠进行修缮。吴石匠带了些人,前前后后修了快两个月,发现匠人的口粮不足了。
因此吴东明作为工头,便赶回自己老家仁和县去采购大米。仁和县距离德清不算远,大约三十多里地。
只是没想到吴东明刚到家,刚好就有一个叫沈士良的老乡跑来找他帮忙。
沈士良一肚子苦水。他说自己这许多年来被亲侄虐待,平时里不单并不孝顺,还经常打骂自己。
听人指点说可以借助法术的力量来报复那两个丧心病狂的侄儿。
人道是石匠干活时,如将活人的姓名写在纸片上,贴于木桩顶部,然后用大锤猛击,即可诅咒那些被写下名字的人。
这便是“叫魂”。
之后那些人要么会生病,要么就急死。
而沈士良找到吴东明,则是想要他帮忙诅咒自己的两个侄儿。
可是吴东明听后却大惊失色。
不论外人如何讲,他显然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尽管他也早有耳闻。
听沈士良这样说,吴东明既不愿意帮他,更是十分担忧这个糊涂的老乡会连累到自己。
于是吴东明想了想,立即找到了当地的保正,将沈士良扭送到德清县县衙去了。
经过德清县令审问,沈士良最后被打了廿五大板。
然后县令将其开释。
然而这一通操作下来,这里面石匠吴东明却倒了大楣。
虽然他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被免予处罚,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
人们纷纷传言说德清县修水门的过程中,有人在做“叫魂”的勾当。
一传十十传百。
不到一天时间,杭州城里就已经沸沸扬扬。
再后面,又有一名叫计兆美的德清人,本来只是离开家乡到杭州城谋生,走到西湖边上静慈寺边时,却因为他的口音引起了前来烧香的人的恐慌。
“有妖人从德清来杭州城里叫魂了!”
计兆美很快就被当地的保正屈打成招。
他不得已,还编造说自己用两张纸符咒死了两个孩子。
后来计兆美就被移交到了钱塘县衙。虽然钱塘县官经过审理发现所谓叫魂之事纯属子虚乌有,最终将计兆美释放了,可是现在钱塘县满大街都在讲妖道与和尚会叫魂的事。
“据说,精通法术的大术师只要对着被剪下的辫子口念咒语,因为辫子带有灵魂精气,就可以摄人灵魂!”
而且传着传着,原本咒人病死的版本,还演变成可以盗取财物。
“只要将剪下的辫子扎在纸马上,便可以用它们来获取别人的财物!”
何乐在行医过程中,很小心地对一部分恐慌的民众进行辟谣,然而并没有作用。民众只相信那些自己愿意相信的事物。
何乐回到家,心下郁郁。如今已有些发福的哥哥王燧仑见妹妹有心事,忙问她是不是遇到了有疑难杂症的病人。
何乐苦笑摇头,没有答话。
人们心里的病,比身体的病更难医。
哥哥平日里做的事很单纯,他缮写工致,于是专为一些书肆誊写抄本。
银两不多,但也无需花费心思。而认真写字的功夫,也无暇思考。
所谓是心宽体胖。
另一边,这一世的何悲,虽然今年已经三十五岁,却还保持着干练的身材。
何乐想到这个当了自己二十年的“大哥哥”的弟弟,心里依然有点想笑。
托何悲幼时所发现的那个“宝藏”的福,何乐在这一世长大之后,可以独立出行的这十年来,她隔三岔五就去何悲家里蹭饭,改善伙食。
乾隆三十三年戊子,这年五月中,钱塘富商林佐家的一桩奇案惊动了县衙。
何乐的父亲王正裘与何悲二人,奉命前往林家查探。
*
富商林佐虽然不算是钱塘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但几乎无人不晓。因他年轻也曾中举,只不过之后或是仕途不顺,弃文经商。林佐在经商上的天资明显较读书更加聪颖,加之在短暂的仕途中结识了一些官员,他开的绸缎庄很快便在钱塘一代颇有名气。
说是绸缎庄,他对于西洋的布料也很有兴趣,时不时会引进些新奇的西洋绒布,又或者天竺的织物。各个达官名绅府上的太太小姐们,就算原本没有买布料的意愿,一听说林老板又进了新鲜舶来品,必定会呼朋引伴,去林家绸缎庄看个热闹。
之后通常会满载而归。
没想到这个绸缎庄老板林佐,这几日却突然因为家中惨事在那些太太小姐之间,传出了风言风语。
林佐的正室叫做陆季娴,是建邺当地名绅陆家千金。可惜陆季娴天生薄命,刚嫁给林佐不到一年,父兄就陡然染疾而终。又过得小半年,连母亲也伤心离世。陆季娴失去了唯一的至亲后,林佐心疼夫人,一心想要与陆季娴育个一男半女,也好让她心有寄托。
然而天不从人愿,陆季娴十七岁嫁给林佐,十九岁失去全部至亲,一直郁郁。到得廿四岁那年,陆季娴才诞下一子。林佐大喜,为长子取名为林征。陆季娴也终于一展愁容。
林征这伶俐的孩子给盼子已久的夫妻俩带来了无限快乐。
可是绸缎庄林家仿佛被诅咒了一般,林征在6岁那年,突然夭折。
此时已满三十岁的陆季娴悲痛欲绝。失去爱子,是人生第二回失去至亲,她几乎是一夜间头发就半白了。
爱妻心切也爱子心切的林佐当然倍受打击。他只能把心思都放在生意上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之后数年,陆季娴也再无身孕。林佐没有兄弟姊妹,别无侄甥,他逐渐开始担忧自己的绸缎庄无人继承。
林佐与陆季娴感情甚好,无所不言,因此他也坦诚地向妻子讲了自己的忧心。于是在陆季娴的开导下,林佐同意纳妾。
林佐本人仪表堂堂,知书达理。钱塘的多数人家,谁又不想与绸缎庄林家结亲呢。不过林佐在这件事上也很挑剔,若不是为了子嗣,他本没有纳妾的打算。
在各路媒婆友人的介绍之下,林佐最后纳了一房妾室,是城南洪家十八岁的次女。
洪氏乳名囡囡,林佐虽然喜爱她生得眉清目秀,但却嫌弃这乳名俗气,便给她另起名叫洪南恩。
只能说,无巧不成书。
就在林佐纳妾之后不到一个月,陆季娴发现自己再次有孕了!
次年,三十三岁的正室陆季娴生得次子林邺,林佐捧在手心里都怕掉了。
反而是洪南恩,入了林家为妾后,迟迟未有身孕。她一直到廿三岁才生了个女儿林静——这时小少爷林邺都满五岁了。
年过不惑的林佐终于儿女双全,如今也甚是宽慰。
他虽然心中偏爱温柔贤淑的陆季娴,与出身卑微的妾室洪南恩在思想上没有交集,但平时尽量都是一碗水端平,从没有亏待洪南恩。而陆季娴也待洪南恩亲如姐妹,十分照顾。
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
这几天,何乐在出诊时,就听说了钱塘各家都在讲林家发生的惨事。
绸缎庄林老板家的一双年幼儿女,竟然在自家院子里玩的时候,一齐溺亡了!
而今早她从父亲王正裘那里听到了更悲惨的事:昨晚,悲恸不已的正室陆季娴也在晚饭后突然死去了。
林老板刚刚过上几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这还没到知天命的时候,原本的一大家子,竟然一夜凋敝,如今他落得只剩一个小妾相伴。
何乐知道何悲今天也要去为陆季娴验尸,两人提前在早上碰了个头。
“我前两天听说林家这件事了,太蹊跷。”何乐说。
“我先跟王捕快去看看情况,有必要的话,我想办法叫你来吧,姐姐。”何悲点头。
被人叫做“何仵作”已多年的何悲,如今唇上留了一些胡子,何乐看了几年也还没看习惯。
王正裘跟何悲到了林家宅内,只见厅堂上,林佐颓然坐着。
一群下人们乌泱泱地围着他,却没人敢说话。
王正裘作了个揖,发话了,“林老爷节哀。事不宜迟,还请您带我与何仵作去夫人的厢房,尽快查验情况。”
“嗯。”头发花白的林佐缓缓地扶着一根拐杖站起来。
这几天,他的身体一下子差了很多。
林佐领着二人来到了东厢房。他站在门外不肯进去,眼中已然开始垂泪。
王正裘点点头,便与何悲一起进了房间。
如今钱塘天气逐渐炎热,梅雨降至,昨夜暴毙的尸身已经有了气味。
何悲迅速验尸,王正裘则在房中开始翻查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