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乐与哥哥抵京的时间与她最开始计划的日程相差无几,甚至还提前了一天半。
但抵京这一日午后,便有一阵鹅毛大雪,在这个时节算是很少见了。
京城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瑞雪兆丰年啊!”哥哥王燧仑看着飘飘扬扬的大雪感叹道。他打小读书,只知四书,不识五谷。
何乐却有点忧心。她想起那句俗语:春分之前雪连连,清明烂秧冷嗖嗖。
眼看时下都二月初了,且不说今年的春天大概率会有倒春寒,不利于春耕插苗,这场雪很可能也会冻坏果树的花芽。
要是能有办法预防春天的冻害就好了……这一世可没有植物生长调节剂,但不晓得如今的农民们是否懂得及时追肥呢,要是有人定期指导就好了。何乐一边想着,一边把这些为民生着想的想法,都逐一记录下来。
考科举归考科举,她内心还是想真正地为这个世上的人做些什么……
即使她知道历史不会改变。
但,我们所知道的全部历史都是人写下的。
如今我正经历的历史,是无人记录的,谁有知道我能做出怎样的改变呢?何乐心底暗暗地想。
哥哥带着何乐找了一家距离考场,也就是贡院还算近的客栈入住落脚。
这一世何乐也是头一次来这个古城,在她上一世的记忆里,贡院是个离火车站和日坛公园不远的地方。但这次,她得在这个贡院的格子间里分三次度过漫长的三日。
好在这次天气格外冷,她可以多穿些,遮掩身材。同时,考场也不至于太难闻。
之前乡试在八月中下旬,天气还很燥热。考场里那种挥之不去的气味闻了三天,何乐回了家之后数日间还觉得余味绕梁。
与乡试一样,会试同样分三场举行,每三日一场,分别在二月初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举行。
而会场所试的项目,依旧还是四书五经、五言八韵诗以及策问那些,与乡试大同小异。
何乐对这些都了然于胸,心下并不紧张。
倒是哥哥王燧仑,他显然也是头一次进京,虽然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来京赶考了,他还是莫名地紧张。这一路跋涉,总算是到了京城,算是安心了一半。入住客栈之后,他再一次躺在陌生的床铺上辗转反侧。
……他在担心自己没办法完成任务。
妹妹时常提起的陈端生,也就是姑母的干女儿,说是现在就住在京城。
妹妹来的路上跟他讲了,如果这次考试顺利,第三场考完了,还要去棉花胡同与陈端生见一面。妹妹与他约定好了:若是自己第三场考完到申时中还没出来,就让他带上这一路带着过来的家乡伴手,去会会那位陈家大小姐。权当为爽约道个歉。
虽然妹妹入住客栈后,便花了大半个时辰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之后给了自己一张手绘的路线图,十几里路,注明了南北东西,写了怎么去棉花胡同。什刹海、东四牌楼大街、东大市街……这些没见过的地名看得王燧仑一阵头晕。
更别说妹妹还标记了几个诸如天安门、地安门和朝阳门等城门的位置——告诉他只要根据门的朝向走,便不会错。
“因为京城的路都是严格按照东南西北来的,不容易走错。”何乐笑着说,“你一路上多问几个人,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王燧仑只觉得心里打鼓。
但妹妹说是按照陈端生信中给的指引画的地图,虽说未免太详细了些,但有这许多地名,一路上总是好拿来问路人的……王燧仑此时似乎又没那么担心了。
万幸,二月十五日申时未至,在贡院之外站了半个时辰的王燧仑就看到妹妹英姿飒爽地从贡院里走出来了。
他松了口气,冻僵的手里一直拎着的家乡伴手也差点掉落。
“哥哥,你怎么把这些伴手都带过来啦?咱们还是先把东西放回客栈吧!”何乐背着铺盖行李健步如飞。王燧仑几乎跟不上。
客栈在从贡院去棉花胡同的反方向,这就是为什么之前王燧仑带上伴手站在贡院外干等的原因。他是准备万一妹妹不能赴约,自己就赶紧直接过去棉花胡同呢。
在客栈放下行李,喝了口茶水,兄妹二人便拿着伴手再次出发。
“哥哥,你且等等。”在客栈门口,何乐突然叫住加快脚程的哥哥。
“不是赶时间?停下又是做甚么?”王燧仑有点茫然。
“入住那日,我请客栈掌柜帮我留意,有哪位客人今日能够有闲置的马车。”何乐笑了笑,“咱们运气还不错。刚巧有一位客人肯把马车租给咱们用半日。”
“啊……?”王燧仑被何乐拉着到了客栈后面,眼看着掌柜带着妹妹走过去看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
竟然……还可以这样啊……坐上马车的王燧仑感觉莫名激动。虽然肯定不是头一回坐马车,但他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还真没想过,妹妹派的任务让他紧张了多日,结果不但不用独自去挑战,竟然还能用这样的办法省去许多脚程。
十几里路,走起来怕是要一个多时辰,但马车一路过来也就半个时辰都不到。到了陈家附近,何乐让马夫停下,便拉着哥哥下了车。
王燧仑只见依然女扮男装的妹妹拿出一点银两打点了马夫,教他过两个时辰再回来。
之后何乐便在马车远去后,把外面的长衫脱了,露出里面的素色裙子。长辫也解开来重新简单绾起,再把皮帽的里子翻过来戴了回去。
一盏茶的功夫都不要,一个清秀少年就地变回了王家那个晓荷姑娘。
王燧仑只感叹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妹妹,若是投胎做他弟弟,他大概就更没有存在感了。
陈家下人早就接到小姐交代,见王晓荷携兄长一同赴约,便赶紧领他们进去。
虽然书信不断,但九年时间未见,两人再次见面都不由得感慨彼此的变化。
陈端生更是眼泪都掉下来了。虽然眼睛是笑着的。
看王燧仑提着家乡伴手,陈端生更是惊喜,连忙叫下人接了去,让他们好生收着,回头给母亲汪氏看。
趁着还有些天光,陈端生拉着何乐参观她家如今的园子。两人边走边聊,王燧仑初时还有些新奇,但跟着走了一阵便说累了,坐在一处石凳上歇息。陈端生便叫下人给他拿了些点心,又上了一壶热茶。
现在两个小姐妹没了外人,尽情聊着多年来积累的心思。
“你一定可以写出来的。”何乐握起陈端生的手,“以你的才华,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还要,你也要明白,在这世间,也有许许多多像你一样有才华的女子,可是她们出身不如你幸运,没有机会做这件事。”
“晓荷姐姐……”陈端生感到面前的姐姐虽然换回女装,眉宇之间却比男人更有英气。
“要记住,珍惜当下。”何乐看着陈端生的眼睛,认真地说出她多年前从另一个女人那儿听来的那句话。
有时候,不是做不到,而是从未被给予去做的机会。
那么,有机会去做的时候,就一定要珍惜。
天色渐晚,何乐看了看枝头的归鸟,说要走了。但陈端生执意留他们兄妹二人在府上用膳。这时之前在另一边厢房忙碌的陈母汪氏也过来了。
原来之前汪氏得知王晓荷携兄来京探望长女,早已为他们安排好了私房晚宴。但仅有陈端生姐妹与她,加上王晓荷列席,只她们四人。汪氏虽然熟悉王晓荷,但与王燧仑是初见。她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因此她与女儿一起与王晓荷及她兄长见面后,便给王燧仑安排了一间里屋,命人摆了舒适的软椅,让他在里面单独进膳歇息。
席间汪氏问起王芹湘和王父近来可好,钱塘近年的变化,何乐都一一作答。
陈端生的妹妹陈长生这时还小,不太能插上话,主要还是陈端生与何乐两人在叙旧。
由于汪氏并不知道何乐女扮男装来京赴考一事,陈端生言语之间格外注意,只字不提考试一事。
王燧仑一个男人坐在里屋进膳独饮,这一路来在船上的时日居多,他晕船,下了船眼前还晃,舟车劳顿可是辛苦。如今各种任务算是都完成了,绷紧的那根弦一放松,没多久就累得鼾声大作。
屋外四个女人谈笑之间突然听得里屋传来鼾声,都掩面笑了起来。
席间谈话甚欢,一直到何乐之前与马夫约好的回程时间,何乐便说得回客栈了。
陈端生面露失望之色,低下头去。
过了一下,突然陈端生靠近何乐,咬着耳朵小声说,“依我看,待得会试放榜,姐姐再回钱塘也不迟。不如就先住在我家?”
何乐有点受宠若惊,毕竟距离放榜还要一个多月,虽说算下来,如果如今就立即动身回钱塘,等四月放榜了,很可能还得再上京一次——她对于“王华君”此次的考试发挥还是很有信心的。
何乐思索了一阵,点头接受了。
陈端生便开心地向母亲提出想要让晓荷姐姐留宿一阵,汪氏立即同意了。小几岁的陈长生也很开心,因为之前席间何乐讲起那些坊间轶事,什么万岁爷南巡,微服私访,她都听得入神。何乐讲起钱塘的大井巷里的各种趣事,在京城出生的她也是从未听闻过的。
留宿一阵这个事,也得征求长兄王燧仑的意见。
原本王燧仑不放心,但陈端生说届时家中也有亲人要返回钱塘,可以带上晓荷姐姐一起同行,也就是大半个月就到了。听得有陈端生的亲族同行返回钱塘,王燧仑才终于同意了。
之后陈端生与何乐一起将王燧仑送出了陈家宅子,上了马车。兄妹俩也是不舍分别,毕竟这么多年来,王燧仑其实没怎么跟妹妹分离过。
于是后面的一个多月,这对重逢的小姐妹久违地在京城一同游玩。每日里踏春赏花,游园观景。若是偶有沙尘天气,便在家中读书绘画,吟诗作对。有共同爱好的人,无论在哪里,总能一起享受生活的乐趣。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逝。
这天,陈端生起床梳洗后,看得窗外杏花疏影,杨柳新晴,心中却难掩伤心。
过得今日,晓荷姐姐大约就要回钱塘了。她真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