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悲埋头工作的时间里,何乐就在外面的走廊上等着。
虽然她原本也做好了上夜班的准备,但却没想到这个长夜如此漫长。
她独自坐在长椅上,闭着眼睛感受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她的另外三个亲人,现在一堵墙的后面。
但,再过一段时间,就不是这样了……
最开始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现在逐渐褪去,此刻其实还有一件事让她特别在意。
刚刚消防队检查了那辆网约车的残骸,原本她觉得父母的行李箱肯定在后尾箱里,但消防员说没有。后尾箱里只有司机平时用来做简单清洁的一些工具和一些杂物。
一点行李箱的碎片都没有。
飞机托运的行李偶尔有延迟还能理解,但他们不可能下高铁时忘记带行李吧……何乐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
不过现在她的思绪很乱,唯一期盼的就是等弟弟做完工作,两人一起回家。
家。
再也不是一家四口的家了。
那片四叶草,碎了。
但即使只有两个人了,也还是家。
何乐在不知不觉中打起了瞌睡,似乎还做了点梦。她实在太累了。
梦里她打开了爸爸妈妈的行李箱,里面……
*
何悲一直到早上,才走出那个一片灰色的房间。
他看到姐姐在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
他轻轻地在姐姐身边坐下,没有叫醒她。
因为他现在,也需要一点休息的时间。
刚才他经历的事情,过于复杂,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父母的尸体修复,包括面目全非的部分,他相信自己都可以做好。
这份工作,是需要化殓师与逝者之间互相成就的。
一个专业的化殓师,在工作时,既要带着感情,又不能让感情发散。
虽然他这一次的工作,真的特别难。
只顾着沉浸在悲痛中,是不能做好的。何悲告诉自己。
可是只能交给他来做。
只有他才能做到。
似乎在每一个人身上,都花了他半生的时间。
在姐姐身边坐了好一会儿,周围陆续开始有同事来上班了。
大家都听说了何悲家的惨剧,有几个人悄悄走过来表示慰问。逐渐大起来的白噪音吵醒了何乐。她睁眼看到身边的弟弟,一脸疲惫。
“悲贝。”何乐揉了揉眼,“你,做好了?”
“嗯。”何悲点头。“一起去看看吧。”
何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跟着何悲走进殡仪馆的化妆间。
消毒水的气味有些呛人,但何乐与何悲都习惯了。
化妆台还有些凌乱,何悲还没来得及收拾。
白布依然盖得严严实实,现在连脚也看不见。
何乐定了定神,与何悲在两张尸体化妆台前站定。
姐弟俩对视了一眼,在同一时间伸手掀开了盖在头部的白布。
他们俩看起来睡得很熟。
嘴角还带着微笑。
何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想叫醒他们啊……
何乐想伸出手去抚摸妈妈的脸,但何悲阻止了她。
两人又默默地交换了站位。
何乐盯着爸爸的脸看了许久,突然发现爸爸比上个月似乎又苍老了很多。
她回头再看看妈妈,也一样。即使何悲手艺精湛,也不能遮住两人明显增多的皱纹。
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乐心里有些迷雾涌起。她最近加班非常多,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少了。
但此刻她还是默默地把这些心底的疑惑压了下去。
她不知道,身旁的弟弟,此时其实也和她一样,满腹心事。
*
等何悲把手续都办好,两人回到了家。
回家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何悲心里一直在想,刚才在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表单填上自己的名字,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这么突然。还有,今天打开的溯死之门,他可能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理解那些信息。
到了家门口,两人站了一回儿,最后还是何乐拿出钥匙开了门。
他们都感觉屋子里有些冷清,说不出来的冷清。
父母多年来都不是去公司坐班的工作,所以时常会在家里。
他们习惯在推开家门时,就看到对着电脑在工作的父母。有时是沙发上,有时在饭桌边,如果在书房,因为书房门正对着玄关,他们也会看到半个背影。
但现在屋子里空空荡荡。
何乐迟迟没有换鞋,在玄关站了好一会儿。
何悲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姐姐,开始呜咽。
何乐看不到弟弟的脸,但她的眼泪终于也掉下来了。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俩才突然被巨大的悲伤笼罩。
亲人离开的悲痛从来都不是一场突然的洪水。
它是淅淅沥沥却从不间断的小雨。
它是打开旧书时掉落的书签。
它是带着乡音的口头禅。
它是每一年的那一天。
它是一道菜的味道。
它是记忆的裂痕。
它会如影随形。
……
上午到家后,何乐与何悲两人坐在玄关抱着哭了一场,终于各自去休息了。
精神的打击现在化作对身体细胞的摧毁,他们的身体急需一场安睡。
到了下午,两人在差不多的时间一齐饿醒了。
何乐起来时,就看到何悲在厨房的背影。
“悲贝。”她走进厨房。
何悲没说话,他正在煮面。
几分钟后,何悲用托盘端着两碗汤面走到饭桌边。
何乐伸手拿过一碗,一下子眼泪又滴进了汤里。
我们这次的病,可能要很久才能好,不,或许不会好了……
姐弟俩很快就吃完了比平时都咸一点的汤面,相对无言。
这时何乐的电话响了。她觉得大概就是警察或者是保险公司的人。
“嗯嗯,可以的,我在家,请送上来吧。”何乐挂了电话,“是快递。”她告诉何悲。
没多久,门铃响起。
叮咚——
何乐对弟弟点点头,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了一个穿制服的快递员。
“您好,这个必须要请本人签收。因为是到付的。请问您是何乐女士吗?”
何乐愣了一下,随即看到快递员身旁的地上,放着一个熟悉的大行李箱。
她的手有点发抖,但还是迅速回身从玄关柜子上拿手机,对着快递员给过来的二维码扫了一下。
验证身份,付款,快递员走了。
箱子不重也不轻,感觉就是这么大的行李箱预想的重量。
当她弯腰拖着大行李箱走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同样愕然的弟弟。
“这……”两人面面相觑,眼前的大行李箱完完整整,上面贴了个易碎的大贴纸,还有快递单,显然这一路上受到了专业快递服务。
何悲把行李箱拎到客厅,何乐则快步去把茶几往前推了一些。
两人一起在沙发上坐下,盯着眼前的大行李箱看了好久。
终于,何乐看了一眼弟弟,给箱子拉链上的封条拍了个照,伸出手去打开。
行李箱是四位密码的锁。
全家都记得密码,就是他们搬到西京的那一年。
大行李箱慢慢打开了。
里面是个小行李箱。
姐弟俩又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个小行李箱,也是熟悉的。
平时谁需要,就会用上。何乐之前大学和朋友出去旅行的时候,也带过。
于是何乐又打开了小箱子。
两人紧张地看着小箱子慢慢开启的缝隙,就像里面可能有个定时炸弹一样。
小箱子里装满了衣服,但充电线充电宝这些都没有,也没有旅行的洗漱用品。
“可能是走了空运。”何乐说。她推测是不是液体和电池类都被拿出去了。
她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查到这一单快递是空运,寄件人也确实是父亲。
小箱子里面的内容看起来毫无异样,非要说哪里奇怪,无非就是装得挤了一点,乱了点。但有可能就是运输路上颠簸造成的吧。
把小箱子拿出来,底下也只是压着一些衣服,看起来就像为了节约快递费,硬生生把小箱子挤进了大箱子里一样。
但何乐不这么想。
她觉得既然这是父母寄给她的快递,这样打包应该另有深意。
两人分头对两个行李箱进行了仔细翻找。
但翻来翻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
两人翻找的时候很小心,尽量不破坏箱子里内容物打包时的状态。
最开始还专门对物品状态进行了记录。
何乐拍了好多张照片,然后两人把两个箱子里所有的物品拿了出来,分别摊在客厅的地上。
“悲贝,箱子里只有衣服,这一点太奇怪了。”何乐好像发现了什么,“而且爸妈妈以前出去玩的时候,是不是各自都有自己的旅行衣服包?”
“对,我这边也没找到。”何悲把大行李箱的外侧隔层也翻了个遍。
“他们俩所有的衣服都是混在一起的,包括脏衣服。”
“而且不但混在一起,两个箱子里还都装了一部分。”
“衣服里有线索!”姐弟俩异口同声。
好了,现在问题来了。如果衣服里有线索,装得这么乱,有可能是被人翻找过。
虽然是贴了封条,想要撕下来再贴张新的回去,也没太大难度。
但又是被什么人翻找过呢?旅行箱里还能藏了什么?
寄件人真的是爸爸吗?何乐似乎嗅到什么线索的气息。
她平时爱看书,虽然不限题材,什么都会看。
但全家人都觉得她偏爱史书和侦探小说。
她没想到现在真遇到了,一时间却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素材。
何乐与何悲坐回沙发上,进行了一番讨论。
然后他们逐一检查了每一件衣服,包括内衣内裤这些。
突然,何乐发现了一件不合理的事,他们之前竟没有留意到。
这里面不单有这个季节的衣服——短袖短裤包括泳衣什么的,还有厚衣服。
而且还不少,包括长袖和厚厚的毛袜子。
何悲盯着这些衣服看了一阵,突然说,“姐姐,你看,爸妈这些衣服,来来回回都是这几个牌子的。”
何乐也仔细看了看。
他们发现虽然衣服种类各式各样,但一共只有四个牌子的衣服。
不管是内衣也好,长袖也好,都是那四个牌子。
还都是字母组成的。
她从书房拿来一张纸,把四个牌子都写了下来。
她思考了一阵,正要跟弟弟说什么,却发现弟弟不见了。
“姐姐,来。”
原来何悲已经走进了书房,他正在看爸爸的电脑。
爸爸平时在书房里的时间比较多,何悲从小就缠着爸爸要玩电脑里的游戏,密码他都知道。
何乐赶紧进了书房,猫下腰跟弟弟一起看屏幕。
“我查了,这里面有一个就在他们出发那天前一晚才修改过的文件。”何悲用鼠标点了一个名为“新建WM文档”的文件。
果然要密码。
何乐想了想,把刚刚那四个牌子按照字母顺序输入。
错误。
她换了三次不同的顺序,依然错误。
准备进行第五次尝试的时候,何悲示意她等等。
何悲看了看文件的属性,突然他吸了口气,回头瞪着姐姐看。
何悲用手指着文件的建立时间。
那竟是他们出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