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该藏拙。
用完茶,杨映提及近日太学生兴许是受了煽动,情绪激动。他宜常去安抚,遂先告辞。
陆楠表示:裴尚书年老懈怠,自己不得不去视察户部应急的“夜直”(8),后脚也走了。
云空黯然,闷雷似有似无。沈凝收敛倦态说:“嘉墨跟我来。”
他们走到万柳堂后一处小花厅。蜡烛高烧,再无旁人。案几上堆满了兵书,地图,书信,草稿。
后窗敞开,庭内几百株纯白芍药花赛雪欺霜,如一齐裹素,室内骤添清冷 。
沈凝双手扶窗,涩涩道:“那蔡述——他是故意为难我。是我在君前倡议开战,因此万岁委我重任。我虽有报国忠君的热忱,但对军政只知皮毛。没有你在,我独木难支。我每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不知哪一处会办错了,载于青史,空让人笑话。”
苏韧与沈凝并肩望花,眼中白茫茫一片。
“卓然,辛苦了。我对你自然竭尽全力的。只是我……见识有限,十四岁起抄写糊口,眼界尚不如你。难道谁生下来便能办大事的么?你不用撑着,在万岁面前——该示弱要示弱,圣心一定会怜惜你的。青史?哼,遗臭万年的人,倒可能比默默牺牲者要潇洒快意万倍。你身体无妨。我会请冷太医夜间到你府上……给你开上几方,睡不着犹如咳嗽,人人都会遇上……”
其实苏韧也迷惑,皇帝何以如此心急?沈凝体弱心实,要培养他建功立业,可能多年才能稳妥。
沈凝解开腰囊上缀的藻井结,取出两封书信:“万岁近日劳瘁,此二书为我瞒下。朝廷正全心对付瓦剌,熟料背后隐患。这是杨映带来,应天府杨曙密告:掌管中军都督府的魏国公徐祖彦已半月不见踪影。这乃我昨天收到的:徐至澄——季洵他给我来信,说不日贡花入宫,相机来万柳堂找我相谈国事。我虽与徐氏沾一点亲,但只上次同你去江南时会过徐三,同辨读过竹简(9)。徐三与你要好。他家中事有万千都靠他。其父如不好,他上京送花,难道不蹊跷么?”
苏韧神色凝重,料想江南可能有异。心叹此等利害之事,那杨曙本应按规矩写奏本给内阁,但因与蔡述隔阂,宁愿曲线传信给沈。至于徐三公子徐至澄,素闻他与嫡长兄徐至清之间不合。国朝惯例:公侯世子应留在京。因此徐家兄弟长年井水不犯河水。当日自己赴任应天府前,确也为“下棋打个眼”,到帝京的魏公宅呈上名片。可那徐至清,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给过……
江南占朝廷半壁江山,是皇朝后院财库。魏国公家掌南方中枢,偏这时起变化……自己和徐三表面热乎,正如和许多其他人一样泛泛。两房之间,即便他偏向三公子。但事关重大,他岂敢开口?
苏韧忖(cun)度至此,问:“你见过世子徐至清么?”
“家父在京时,我在宴席上见过两次。听闻他纨绔子极其骄奢——是以我懒得结交。”
苏韧说:“此事不好。你昨见过万岁?那你明日去面圣时,将二信都交予万岁,你就说你与徐家人俱不熟。徐三若贸然求见,你称病不要见他。让他来找我,我自有说辞。”
沈凝同意。天已黑,不知何处穿来洞箫之声,如怨如诉。
远处有群女子合唱古歌,声调俱美,凄婉动听。
“春深百卉过芬芳,雕槛惟余芍药香。应是东君偏着意,日华浮动御衣黄。”
时时有三两妇女,提篮负重,披着头巾,远远经过万柳堂。
沈凝道:“这些天,内子带着府内妇女们缝制捐往北方的征袍。”
苏韧顿时想念谭香,不知她在忙什么,遂笑说:“沈娘子毕竟是大家闺秀,可敬!”
这时,有童儿跑来:“大爷!大舅奶奶大奶奶都在后边,有急事相商。”
“何事不能待我进内再讲?嘉墨你稍等,我随后就来。”
苏韧等待。□□旁石灯燃火,花丛飞起数百蛾蝶,旋风般攀附光柱。
他闻得后堂窃窃私语。忽然,沈凝快步进来道:“阿墨,徐家来人在此!非要与我等相谈。”
苏韧惊叹来得好快,果断道:“此事你我不能做主,与我等商谈无用!你请季洵先回,明日大家进宫由万岁定夺。”
沈凝苦笑道:“如是徐三来,他此时连我面都见不到。你可知:来人乃是徐三之妻。地方豪族一气同枝,她娘家昆山许氏与我大妗子(9)本是表亲。大妗子和内子都为她请托,我真无法推辞。”
说话间,只听女子曼声道:“妾身久闻君等之名。我家人对您们深信不疑,如何临阵退缩起来?”
苏韧和沈凝尴尬,那女子已入花厅。徐三奶奶许氏,身罩芍药纹云锦比甲,底下却露出男子的云头鞋和直身下摆。她虽身形纤小,貌不过中人,然仪态高华,令人肃然起敬。
苏韧对这贵妇躬身,许氏还礼道:“表姐和沈大奶奶乃闺中贤妇,妾身不好吐露实情。现对二位大人,妾身无需隐瞒。我公爹魏国公暴病在床,病势沉重。公爹最寝食难安的就是自己身负军国要务,所以我家严加保密病情。可那位世子爷自丧母之后,益发雍弱暗劣,荒淫无度,令公爹痛心疾首。他若溺于父子之情听任世子继承,恐于皇室家国不能尽责,还损毁徐家百年的名誉。公爹本想在明年朝会之际亲向万岁陈请。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病不起,恐再无机会面圣了。现借我府御前送花之际,妾身以柔弱之身,大胆向万岁转交公爹亲笔奏本,还望二位大人成全。”
苏韧一向很听得懂人话,也看得懂门道。他想:莫说一个国家了,哪怕一方诸侯,甚至几亩薄田,都免不了这种你争我夺的老戏码。许氏一路冒充丈夫而来,徐三藏在南京,经营多年,必已暗中准备。且许氏如此夜入万柳堂,等于将自己和沈都绑上她夫妇的车子,甚是棘手。
苏韧佯装跌足:“哎,没成想魏国公尚在盛年,却……我等即刻陪同夫人进宫便是。”
徐三奶奶道:“苏大人且慢。妾身来此之前已得消息:万岁今夜清修。一时辰前,蔡述进宫尚未蒙赐见。老大之所以放纵不孝,残害弟妹,端的是有蔡述父子庇护。蔡扬生前几次去徐州检阅,也是老大陪同。如蔡氏知我的行踪,我之安全尚可以不顾,只怕有伤沈氏和苏大人。”
“夫人不必担忧。万柳堂清净。来路辛劳,你只管歇息!这里非奸党敢来纠缠的。”沈凝脱口而出。
苏韧用手捏揉眉心,实厌恶被人暗中挟持。偏人家是弱女子,糊得沈卓然有了惜香怜玉的心胸。
他心中冷笑:徐大固不佳,三房也不吃素,彼此彼此。若万一有天徐三公子领袖江南,此女人定少不得起波澜。魏国公勋贵之首,废立继嗣,万众瞩目。此事只取决于皇帝,自己绝不表态。
这时,万柳堂外阵杂沓之声,一只小灰雀飞来盘旋。
一个小厮到里面跪下:“大爷!不好了,顺天府丞带领几百官军到咱府里来找人。大管家和他闹将起来……正集合所有家丁……”
沈凝勃然大怒,发抖道:“甚么?”
苏韧微变颜色:“我去问问。”
他走了几步,撞见大管家和一个官员拉扯着入内。管家斩钉截铁道:“不许!大胆!”
那官员将身上佩刀丢给管家,给苏韧沈凝拜道:“沈大人,苏大人,傍晚有人潜入兵部衙门盗取文书。目击人说:在逃贼人——似是个女人。因此下官等奉府尹大人之命全城搜捕。内阁有手令:无论一品官还是庶民之家,绝不能通融。据报有形迹可疑之女扮男装者进入万柳堂。现府上管家非但不耐心答话,反阻拦司法聚众对峙。下官现让军士们等在门厅,先向大人请示。沈大人状元及第,乃大忠臣。请大人等行个方便,水落石出,那下官也好交差。”
沈凝脸都青了,苏韧呵斥:“胡闹!我不管你上司甚么意思。司法也得顺理成章。万柳堂是何地方?本属皇家之地,现御赐沈家。岂容军士随便骚挠?此地门禁森严,家仆时刻巡逻,寻常女人如何入内?她在这几百人千盏灯之下,又怎么藏身。量奸人绝不能飞蛾扑火,亦无此胆量。况且沈家大户,女眷仆妇数百,难道还要沈大人一一与你验明正身不成?”
府丞吃瘪,不服道:“下官如此回复府尹倒罢了。这样回禀蔡阁老和三法司,下官有几个脑袋?下官带人来,就为保护沈大人一家安全。如城中有奸细,窝藏她的岂不有负国家?沈大人后院女眷仆妇,可不惊动。沈大人至少让下官搜查万柳堂内。”
沈凝愤然道:“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你告诉他们,沈大人要告到御前,今夜暂歇。我这你们派人守着——有哪个女奸细出来,沈凝可将性命交予三法司。”
苏韧想:他真派人守着,对我们还是不便的。突然有女声传出,裙裾声响。
停在香炉顶的小灰雀,越过屏风,叽叽喳喳。
府丞变脸道:“屏风后藏匿何人?若无隐瞒处,请明示下官。”
沈凝唇发白。苏韧纹丝不动。
大管家伸开一臂,拦住要冲进去的府丞道:“你这玩笑开大了”
“是我!怎样?”
屏风后转出一位女子,昂首挺胸,步步生风。
苏韧陡然冒汗,怀疑自己耳朵。沈凝本不留神,仰坐在一堆书上。
来者并不是徐三奶奶,也非旁人,却是本该在家的苏韧老婆——谭香。
谭香身披徐三奶奶那件锦绣的芍药花罩衫。人瘦小她丰腴,既不能拢合,索性随风半褪。
苏韧觉得自己都快认不出谭香了。她衣纹流动光泽,身上绣花以假乱真,小灰雀绕飞。
堂中一时花气飘逸,更有英气逼人。谭香对苏韧,单眼飞快眨一下。
苏韧忍住笑板着脸,扶起沈凝。
谭香双手叉腰对府丞道:“我男人从北疆回京头一天晚上就非跑这来看花,让我独守空房吃冷饭。我非悄悄进来——看他们有何花样?哼,你评评理。为何只许男人赏芍药,我们女人家赏不得啊?”
府丞退后一步,气势矮了半截。
谭香又道:“不认识我?我叫谭香。这都自己人,没啥奸细,花又多又美。不满意的再找我理论。桂枝胡同还是东宫——请便!我等着。”
话音刚落,沈妻陆氏出堂。她长身玉立,辞气委婉道:“府丞大人,妾身主内自会检点,不劳官府。”
那府丞见识了谭香与陆氏,不由进退两难。
苏韧缓和道:“战争时期,本我们几个熟人赏花自娱,不欲声张。我娘子是不放心我老在外头。你莫要再争持了,以免伤了众位和气,不好交代。”
府丞顺势下坡,屈身道:“大人们夫人们,既然是看错,下官这就约束手下,马上离开!”
陆氏给丈夫递上热茶,轻为他擦去脸上汗珠道:“相公,怪妾身疏忽了。”
沈凝道:“他们要撞我一定会来!与你们无关。”
谭香上前挽住苏韧:“陆大妗子陪她表妹到后房歇息去了。我来找你——本想接你回家。”
苏韧压低声了道:“来得正好!我只想你——不要看花!“
四人聚拢,陆氏拉了谭香手,正要交谈。
孰料脚步又起。烛火明灭,小灰雀受惊,飞逃出窗外。
那顺天府丞,居然去而复返。沈府管家不再多话,指挥大群劲装仆役把万柳堂团团围住。
奇怪的是:顺天府丞这次亦步亦趋,跟在一位形貌庄重的中年文士后头。
苏韧谭香认识他——恰是蔡府大管家蔡宠。
蔡崇只当满厅打手不存在,只对苏沈几个人唱喏,字句清晰道:“小的蔡宠,给大人们请安。现奉家主蔡阁老之命向沈大人赔礼。今夜蔡阁老手令京畿通力盘查,未料唐突贵人们雅兴。此是阁老名片及他的手札。请沈大人过目,万望海涵。”
沈凝随便扫几眼,生硬道:“蔡大人国之首辅,自有万机要理。寒舍之误会——不劳他挂心。”
“谢沈大人。蔡阁老有言:因无主家之邀请,他不便擅入万柳堂。但他有一点公事,拟找都御史苏大人商榷。能否请苏大人移步堂外面晤?”
众皆愕然,苏韧一丝心慌。谭香忍不住问:“蔡述在门口?”
“正是。”
沈凝不快道:“何事需惊动他大驾?”
苏韧想:蔡述动了真格,今夜万无混过之理。他对沈凝摆手,对谭香道:“我去去就来!”
“大人请。”
他跟着蔡宠府丞走,一路遇见无数赶去万柳堂的皂衣仆役。
许多人匆忙踏入花田,碎花满地狼藉。
大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