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大叫:“‘顺风耳’即时速报:西市郭记——还有羊肉!”
老者眼发亮,随着大呼小叫一群人都往西边去了。
路边不少商铺忙着下铺板。还有家店铺门口大排长龙,张贴有告示:
“列位客官,战时非常,本处限购,敬请包涵。”
谭香心慌问三叔:“城里是没油没粮了?咱家怎么办?”
三叔自信说:“太太莫慌。哪怕全城饿死大半,咱家都不缺粮。老爷已是大臣,何况还有蔡阁老。”
谭香跺脚:“三叔你说得什么话?京城如饿死大半?那咱不饿肚子——也全没好日子过了吧。”
三叔忙说:“是小的口不择言,到不了那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驴车走到城门。
城门口又有北方逃来的难民聚集,拖家带口,有衣不蔽体草席裹尸者,景况凄凉。
谭香心里不落忍,把荷包中碎银,并三叔父女身上零钱全施舍了。
午时已过,谭香到了方泽坛门口,才喝上水。
三叔带了些糕点,谭香和顺子分着吃了,再令三叔带着女儿,赶驴等在门外。
方泽坛四周,为青竹围绕。风敲篁叶,幽邃肃穆。
谭香路过后土祠,看门上带锁,先帝排位皆在。光芒闪动,冥冥中似有神灵。
她不得入内,只得下拜,念念有词,祈愿战事早日结束,苏韧总能回到身边。
谭香再往前走,有座亭子。亭中坐着名红衣少女,花梳(4)满髻,豆蔻年华。
她小手里握把燕尾青的丝绳,哼着曲调,飞快打着络(5)结,见有人来,嫣然含笑问:
“姐姐也是来等人的吗?”
谭香点头说:“是啊,等我夫君和弟弟。妹子打的是什么结?”
她眼盯着少女手里。说来也巧,谭香这些天来倒琢磨过自学这个,颇觉灰心,昨夜瞻仰孝贞皇后所打的各种金银结,更是自惭形秽。帝京官场男人配饰,常需要打各种络子。而谭香本算不得心灵手巧,打来打去,只会两三种最简单的式样。苏韧自然是毫不在意的,但谭香又恐委屈了他。若让仆妇在苏韧衣服上代劳,谭香又舍不得。
少女笑道:“这容易,是‘盘长结’。我来教你。”
她分给谭香几根,示意她跟自己来。可是没几下,谭香又出错了。
谭香自己都笑了,问那少女道:“妹子你叫啥?”
“我叫林朱槿,是来等我哥的。听闻他在鸡鸣驿中受了一点伤。我嫂子担心,才让我来看。”
谭香寻思:这一家挺神通广大。自己还靠皇帝给的消息,他们是从何得知呢?
“姐姐的芳名是……”
谭香尚未开口,却见一马率先进了林苑。马背上的猎装少年,正是谭飞。
“小飞!”谭香招手。
谭飞翻身下马,乐道:“阿姐。”
他注意到林朱槿,往后退了一步,神态变得严肃。
林朱槿倒不拘束道:“原来姐姐是他的姐姐,竟是苏家谭夫人?都说你在宫中呼风唤雨,没想到你这样面善……”
谭香笑呵呵:“我不是道士法师,哪能呼风唤雨?”
说话间,苏韧牵马,带着大队人也来了。
苏韧见到谭香,不禁喜出望外,忍不住笑容。
他把马交给雷风,疾步走向谭香,眼波活泛,溺得谭香话都说不出来了。
夫妇情不自禁,双手相挽。众目睽睽下,谭香闹了个面红耳赤。苏韧实是脸皮厚的,将她的手握得更牢。
林朱槿瞪大眼睛,才找到她要找的人:“哥哥!”
谭香方认出她哥是骑着白马的——“林将军”林镇。此人意外装束得简约,难怪其妹都先没瞧见。
林镇讶然:“你怎么来了?”他笑对谭香折腰,才拉小妹去边上嘀咕。
林朱槿的眼光,留连在苏韧夫妇身上,满面艳羡,都没怎么听哥哥说话。
众人识相,各找理由跟苏韧夫妇告辞。进城后,小飞非要先回衙门去见金五哥。
谭香本有一肚子话告诉苏韧,但临了只静静相看。
他俩到家,非但佣人们,连苏密豢养的小狗都躲得远远的。
屋内无人,苏韧从袖中取出一朵石榴绒花,簪在谭香乌发里。
他经历血战,心硬如铁。但面对老婆,起柔情万种,不可自抑。
谭香抬头一笑,苏韧心中起了簇火苗,耳语道:“这是我在宣府选的——沧州所制。夏日好应景,宜子宜孙。”
绒花逼真,石榴红火,衬得谭香桃颊如粉,唇色娇嫩,容色胜于往日。
苏韧俯身,用唇瓣在她唇齿间,深浅厮磨。
待二人分开,苏韧才问起苏密何在?
谭香说:“上学呢。他做梦都叫你,长进不少,你看桌上书法。”
苏韧自己练过柳体。他查看苏密的一叠法帖临摹,惊喜孩子的字被人圈出多个,实令人满意。
他发现桌底下新制的苏密鞋子,用巴掌量过,快意道:“儿子又长高了。咱爹就高,苏密以后一定是比我高了。”
谭香眯眼笑:“男人家光长得高有何用?只怕他别的都比不得你。你饿吧?我下水面与你吃。”
苏韧解下腰带,松开领子袖口,瘫坐在椅子上,旁观谭香素手调和水面(5)。
谭香把淘干面捞出来,拌入香油和麻酱,还杂入预备好的瓜丝萝卜丁。
忙了好一会儿,她才道:“都是我亲手做的。阿墨尝尝?”
回答她的,只有轻微鼾声。满室阳光里,苏韧睡着了。
谭香怜惜男人累,蹑手蹑脚靠近,一错不错,端详苏韧入睡时的脸庞。
苏韧不是一个随时随地可以睡着的人。平日里若她醒了,他不久也会醒来。
他出仕以后,故显老成。此刻看,他薄唇边生出胡渣,舒眉垂目,到底还年青。
战鼓已远,风云正聚。帝京的人身在其中,不得脱身。
谭香拿个蒲团坐地,贴靠着苏韧双腿。等到阳光散去,苏韧才醒:“阿香?我竟睡过去了。面呢?”
谭香起身,点他鼻尖:“都涨发了,我叫他们送鸡子汤来。”
苏韧喝完汤,谭香议论一路上所见乱象。苏韧冷笑,不料三叔匆匆送进来一封信札。
苏韧读了道:“卓然想见我可脱不开身。我即刻去找他。”
谭香忙不迭帮他更衣净面,她给苏韧束腰带,本想使个新花样,但仓促之间,只打了个同心结。
苏韧还要近身,她推开他:“你快去吧。”
苏韧出去,屋里空荡。谭香抱起脏衣裳,目光落到沈家特制的信纸。
穿堂风翻动洒金笺。纸上隐花凸显,是杨柳垂垂,芍药绽放。
谭香看到:沈凝的走笔短书,字体要比往日大些,其中有三字墨色尤浓:
“万柳堂”。
无雨的天空,划过一道旱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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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去万柳堂,江奇江鲁俩兄弟早骑马侯在车旁。可车绕行到都御史衙门,却另有一人上车。
原来他是苏韧的老同僚方川。这方川戡乱有功,苏韧去宣府前即将他调回,奏以兵部给事中差使。
然而吏部任命却迟迟压着不下来,方川倒乐得逍遥,在京里行走这些日子,早把各处又摸熟了。
苏韧问了不少话,大致对朝中情况有了丘壑,他顺便关心起方川的日常用度。
方川道:“卑职有幸和大人一起吃过榨菜。现只有更好,无有不足。卑职先告退。若为打探,卑职还是藏在大人身后好。若为给事中,应在大人前挡风。万柳堂的芍药——以后再来欣赏不迟。”
苏韧闲闲笑道:“难道卓然在万柳堂,只为赏芍药?此处不是收归皇家了么。”
“废后族灭之后,万柳堂虽经修缮专藏文献古籍,但参观过的贵人寥寥无几。日前,沈状元应对称旨,万岁大悦,因此赏赐此地给他家作别业。谕旨还拨骁骑右卫三百人,帮着整理打扫庭院屋子。鸡鸣驿被袭之后,沈状元在内起了一期‘履霜社’,为开战造势。据卑职所知,万岁隔日会召沈去玉虚宫独对,因此沈凝万众瞩目,有多人进出万柳堂拜会请托于他。除清流外还有不少中流官员,甚至连户部裴尚书也去了一趟。明着说是为沈的大舅子侍郎陆楠所邀,但我看蔡派有些人——是蠢蠢欲动了。”
苏韧沉吟片刻,已到万柳堂外。墙内墙外,柳林成荫,一派青绿秀爽。
苏韧甫一进门,沈府管家已在迎候。彤云密布,风欲静不止,送来脉脉暗香。
苏韧与管家寒暄,入目是一路上千本芍药,浩瀚如云。
苏韧无心看花,只留心庭院中有上百仆役打扮男子,忙着锄草浇花,撤苇帘,固竹篱。
管家道:“刮了好几天风沙,到今恰逢府里女眷芳辰,因国有战事,大爷不欲铺张。因此老太太奶奶姑娘们搬来万柳堂,正为赏花‘避寿’。”
苏韧赞叹道:“你们爷行事简约,故能成天下之务!连我都不知呢,赶明与内子补上贺礼。”
他心忧道:光万柳堂,已太张扬了。这些男侍个个身形矫健。沈家虽阔,断不应有如此排场。
万柳堂与别处不同,只上清漆。建筑俱是木本色,屋顶覆盖白琉璃瓦。
正堂门口,有树根上刻诗:“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两扇朱门却未开启。
沈凝从西侧走出,抓住苏韧手腕道:“嘉墨,你可算回来了!”
苏韧察觉沈凝手凉,面容益发清瘦,欣然道:“卓然,可见面了!还好我‘不辱使命’。有客人?”
二人走入西边一处水榭,上有匾额“冷沙洲”。两位客人见了苏韧,俱起立拱手。苏韧都是识得的。
一位是翰林院座首杨映,另一位是沈凝大舅哥陆楠。
苏韧入座,另三人问起他烽火一路来的见闻。苏韧故意将鸡鸣驿前后故事略去,言简意赅说了些。
陆楠丧气:“欸,愚兄适才说起:开战后户部开支吃紧,大家从我做起一切从简。你进食了么?”
家童送上六宝香米及碗筷。桌上简单,仅陈四菜一汤:
鹿唇,茄鲞(xiang),石发菜,虾炙,燕翅羹。
苏韧借着吃,听那几人发牢骚。杨映道:“开战后铺天盖地的乱象——顺天府不能制,以至于京师秩序动摇。顺天府幕后,乃是宰相尸位素餐。首辅本以门庭上位,既无对战方略,也不能勤政自省,光是我等忧国忧民有何益处?既苏韧回来,作为都御史,理应上本弹劾顺天府尹。”
沈凝不赞成道:“嘉墨之前已弹劾数人,包括济宁袁大敬等已落马伏诛。如他回京马上攻击蔡党,有‘搏击’的嫌疑,于嘉墨名誉上并不好听。外有战内起争,恐不利于朝廷。”
“卓然,你也有理。苏韧可缓兵不发。原本苏韧不动,六部给事中可以动。昔日给事中多选自我院庶吉士。可多年来首辅父子为揽大权——给事中大不满员。冯尚书离任后,奇怪否?吏部任命龟速。林康我还不知道?他可善于察言观色呢。”
陆楠迟疑:“愚兄我多嘴……我毕竟蔡文献门生,吾妹婚姻也由文献公牵线。对故人是要留点面子的。若攻蔡,恕我不参与。太平……太平,才是我心所想……打,打,现连粮草钱银都捉襟见肘。你们莫要说江南没收的那些,放哪填窟窿均是填不满的。大家还是先解困,再提党派之别吧。”
沈凝思索道:“蔡文献公为政小缺,但礼贤下士。我儿时跟父亲拜遏过他,公之音容笑貌——我记忆犹新。但蔡述倒行逆施,素日谄媚于宫中,排除异几——曾害我一班学子无辜入狱。对此我实无从忍受……两家才渐行渐远的。”
苏韧手一滞。他咀嚼米饭,忆起“珍珠叔叔”,确实是难以忘怀。
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多时才收席面。沈凝建议以茶代酒。家童端上供春壶,龙泉盏。
陆楠喝了问:“你换的‘庙后’(7)茶?”
沈凝笑道:“因我知杨兄不俗且念旧,还特配以新送入京的惠泉水。”
杨映铮铮道:“除我们苏省的茶——全都有些村气。任再吹捧,呵呵,我兄弟都不愿屈就的。”
苏韧暗想,自己与在座的人,名为江苏同乡,实则打浙省乡间出来。此情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