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一个人将他背回了家,以为他吃醉了被人送回来的。
他检查了一下屋中,发现什么东西都没丢。
待十月十五日再去上工,别的船工说,十三日那晚有个自称是他老表的人过来替他上了工。
厉毅战战兢兢,一位死去的女子被丢在码头石器店门口的事,他听说了,也暗暗怀疑过,但没敢吱声。
船工们讲义气,有行规,第一是守密。之前衙门来查,没查到厉毅,便没人举发那晚是别人代他来上工。
待到史都尉查出,厉毅自行承认,别的船工才道出当晚实情。
船工临时有事找人代工的事常有。那人说自己是厉毅的老表,画得出厉毅的花押,有船工问了他几句厉毅的私事,此人答得很简洁,但都对,船工们便没多怀疑。
史都尉追问此人的相貌,船工们都说没看太分明,并纷纷发誓绝非有意隐瞒。当夜下了点小雨,那人头戴斗笠,披着蓑衣,又蓄着一部浓须,灯影里面目模糊。那晚活很多,谁也没时间盯着他打量。
白如依和史都尉反复询问,只得出神秘人的一些大概形貌特征——
身量不算矮,也没感觉特别高,看着不是特别胖,也不是特别瘦,与厉毅近似。可巧大船这边最近新换了一批人,负责点卯的文吏也是新来的,没认出此人不是厉毅。
声音低沉,听声音不算太老。
皮肤挺黑,也可能是灯下显黑。
脸型,不是特别长,也不是特别短,也不算太大,不算方也不算圆。
眼睛不很大,也不很小。
眼皮是单是双?记不太清,应该不是那种特别明显的大双眼皮,也不是特别厚的小单眼皮。大概双也是内双?
鼻子也没什么特别的,肯定不是特别大。
总之没有奇形怪状的五官,身形也无特殊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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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了史都尉呈上的记录,程柏不禁感叹:“好一个大众人儿!”
史都尉也叹气:“万幸白先生又想到一点。”
船工们纷纷作证,此人“官话讲得非常标准”时,白如依突然喊过桂淳,让他说了几句话,问众船工:“诸位觉得这位军爷官话说得如何?”
船工们道——
“这位军爷是京城人吧。”
“讲话京腔好重。”
白如依再问:“诸位听我讲官话,觉得如何呢?”
有船工道:“先生言语斯文,没这位京里的军爷那么北。”
白如依又找几人,最后拉出一位漕运司的明州本地文吏:“这位大人官话准么?”
众船工异口同声道——
“准的。”
“十分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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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职总结了一下,就是,这名疑似凶手的神秘人当晚装扮过,外人看来模样大众,没什么能让人特别记住的,官话是明州城本地口音。”
史都尉如此向柳知禀报。
柳知安慰他道:“已是重大突破。此人应该认识厉毅,见过他的花押,能模仿。是否漕运行中人?”
史都尉无奈:“禀府君,卑职原也是这样以为,不过查了一下厉毅,才知道他好赌博,常向人借钱。他识字不多,嫌写名字笔画太多,打欠条什么的都是画押摁手印,挺多人知道他的花押。”
他复述白如依推测出的凶手弃尸大致过程——
凶手认识厉毅,知道他的花押,知道他那晚上工,遂在厕房打晕厉能,将他背回家,换上厉毅的衣服,装扮后,代厉毅上工。
船工们会先到一个叫小船行的地方应卯领出当晚用的小船。那地方离河槽码头有一段距离,岸上很多运货车辆。运货小船从小船行往河槽码头去,会经过几处小桥下与弯道,在夜晚都挺僻静。
凶手应是先用骡马车带着计福妹的尸体混在货运人群中,载到某个黑暗角落,将尸体藏在某片河岸边的僻静阴影中,再领出小船,在前往河漕码头的途中把尸体藏进船内,待运货搬货时将装着尸体麻袋混在粮包中一同搬上岸,趁着收工或无人留意时将尸袋放到石器铺门口。
史都尉带着兵卒排查了小船行与河漕码头之间的河道,在一处小桥下发现有重物拖拽的痕迹。当晚下了下雨,泥土被打湿,拖拽时留下了较深的印记。
装着计福妹尸体的麻袋上有泥土和草屑,与此处的一致。
可惜神秘人当晚使用的小船送回船行后即被清洗。小船每日都使用,每次用后都会洗,那晚搬运的粮包也发往各处,相关痕迹无法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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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听到此处,思索道:“凶手是临时想到利用厉毅弃尸,还是早有预谋?”
白如依双眼明亮,向柳知一抱拳:“大人正问到关键。”
厉毅这样的船工,到码头上工或随船去外地都有固定的日期,他上夜工一般是前一个单数日到后一个双数日之间的一夜。
厉毅的媳妇前年过世了,没续弦,也没孩子,一个人住在小巷内。是凶手计划的完美人选。河槽码头的其他船工都与家人同住。
被害的五名女子,只有计福妹的店铺和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在河道附近。
凶手仅利用厉毅处理了计福妹的尸身。
那么,凶手是临时起意杀了计福妹,又临时想到用厉毅弃尸,还是谋划了一段时间?
白如依请柳知看录册的某一页,上面将几位女子的失踪和尸体出现时间顺序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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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欣莲,九月十六,失踪,九月十八清晨,尸身出现在鲜果铺门前;
戴好女,九月二十六,失踪,九月二十八日清晨,尸身出现在银器店门前;
簟小筠,十月初五,失踪,十月初八清晨,尸身出现在藤编店门前;
计福妹,十月十二,失踪,十月十四日清晨,尸身出现在石器店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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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簟小筠之外,另外几名女子都是双数日下午失踪,隔一日之后,尸身被凶手在另一个双数日清晨遗弃到一家店铺门前。
是巧合吗?
且,凶手似乎偏爱有六和八的日期。
柳知凝望册页:“几名女子中,只有簟姑娘失踪之日是单数日,隔了两日,尸身才出现,仿佛凶手刻意为了等到初八这日一般。又唯独计氏失踪日是十月十二,遗体出现在十月十四日清晨,没有六和八这两个数字。”
其中是否暗藏玄机?
白如依道:“虽无直接证据,但在下觉得,凶手盯上计氏应不是临时起意。”
计福妹身上必有特别令凶手在意之处。
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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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和史都尉一行又详细调查计福妹的生平。
查案时,往往会遇到一种很令人无奈的情况——被害人遭逢不幸,亲友们心怀悲痛,又觉得逝者已矣,于是只说被害人的优点与善良之处。哪怕昔日常讲被害者是非闲话的人,此刻也或萌发良知,或敬畏幽冥,对被害者仅满口称赞。
尤其在官差面前。
想发掘真相,需得先戳开一个口,才能钓出更多内情。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有一张现成的好牌——既猥琐,又熟知城中各种秘闻的鲜戴。
史都尉和白如依先向鲜戴询问了计福妹的情况。
小牢房中,鲜戴面前,白如依将那本蝶花美人图册翻到画着计福妹的那一页。
计福妹遭逢不幸时所穿蝶花衫裙是松花色,但图册上,计福妹身着的蝶花衫裙是胭脂色,画像一角绘着一枝芍药,题字曰——
「玉色凝若太真影,娇容倾国倚栏开;怜惜柔枝无根骨,逞向风雨即摧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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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将这几句念了一遍。
“鲜老板实一雅人也,每幅画上的题句都写得有情有味,耐人咀嚼。”
鲜戴乖巧地垂着头:“先生折煞小可,韵都不太对,更无平仄对仗,说顺口溜都抬举,不堪污都座和先生的眼睛。都座和先生想问什么请尽管问,这般客气小的担不起,怪怕的。”
白如依道:“鲜老板爽快,在下也不绕弯子。实是读了册子上的句子,觉得你肯定认得计氏,知道她的事,无根骨,逞向风雨之词,必有缘由,还请鲜老板赐教。”
鲜戴已彻底明白,只有让史都尉和白如依快速抓到真凶,自己才能真的平安无事,于是十分爽快,将所知一切统统倒出。
“都座与先生必已查过计氏,她娘家的豆腐店在城里太有名了,她从小到大好多事城里的人都知道。不必问小人,找几个住得离她娘家近的有些岁数的本地人,一询问也能知道。先说她娘家那个豆腐店,在城里开了百十来年了。传言计家祖上救过一个道人,道人传了他家豆腐方子当答谢,确实任谁家都做不出他家豆腐细嫩鲜滑的味儿。而且计家的姑娘也都长得特别标致……”
计福妹的爹计真是岳父命,一辈子只有三个闺女,喜姐、福妹、爱妹。都如花似玉,好似雪堆瓷塑的美貌。姐妹三人小时候,若逢城内有庙会市集,常被叫去扮观音大士身边的龙女,或王母娘娘身旁的小仙娥。
“恕小人对逝者不敬,冒昧说一句,这几位仙逝的女子中,论性子,计氏肯定是最厉害的一位。都座与先生只管去问她的街坊与娘家的老邻居,即可知她性格为人。这女子一世掐尖要强,不肯吃亏,偏总选不对路。她这个相公,就是抢她大姐的,谁知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把个米家公子,让她妹妹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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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此处,巩乡长不禁又开口:“方才捕头说,计氏的相公体弱多病,好像也没什么钱财,生意亦是计氏支撑。如此男子,竟令亲姐妹争着嫁,莫不是一位祸水美男?”
桂淳含蓄地道:“不好多评论相貌,桂某当日见时,计氏的相公已病了多年,模样必有改变。听说当年是挺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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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福妹的相公鞠益满家与计真的一位老友家是旧交,他父母双亡家境衰落后,经那位老友介绍到计家豆腐店当学徒。这个出身,加上忠厚勤勉,计真十分钟意,才会相中他给长女做上门女婿,将来一同继承豆腐店。
询问鲜戴之后,史都尉白如依一行再四处问话,所得与鲜戴的话相近。计家的不少远亲旧邻或直白或委婉地说,计福妹嫁给鞠益满除了相中他之外,可能更是为了跟她姐姐较劲。
计家三姐妹,姐姐喜姐稳重聪慧,小妹爱妹乖巧俏丽,计福妹模样最出挑,从小就是个小爆脾气,开朗泼辣,爱说爱笑,又一向要强,跟个小炮仗似的,一点就炸。小时候和街坊的孩子玩,一群孩子都不敢惹她。邻家男娃向她姐妹三人起哄,被她一通骂,骂到哭。她最有名的事迹,是八岁时在庙会扮小仙娥,几个男娃想拉她裙子,计福妹一手抡起花筐,另一手抢过旁侧小仙童怀抱的木雕如意,朝着拉她裙子的小娃一通乱打。几个娃被揍得鼻青脸肿,幸亏小姑娘力气小,挨揍的都没受重伤。
因这样的性子,计福妹小时候常被祖母和母亲教训,但她爹计真最疼她,给她起了个小名“虎妹”。
计家的几位老邻居回忆,计福妹在外面护着姐姐和小妹,在家里又有点窝里横。她小时候母亲帮她梳头,她觉得梳得没有姐姐的漂亮,便闹着非把头发散开了重梳。待她自己会梳妆了,亦天天等姐姐妹妹梳妆完毕再打扮,定要当最出挑的。
她心气儿高,又聪明灵巧,年纪很小就会裁衣,做头花,将旧衣翻改新样式,把胭脂加花汁调成新颜色,总能捣鼓出新花样比过姐姐妹妹。喜姐和爱妹也不客气,常拿她改好的裙子穿,偷她调出的胭脂用。三个女孩在屋内院子里吵打成一团,打完了又嘻嘻哈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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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喜姐是长女,一早定下由她招个入赘女婿,继承家业。
谁料某一日,福妹和鞠益满一同来到计真夫妇面前,说他们二人情意相投,已私定终身,求计真夫妇成全。
计真大怒,没想到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大徒弟居然在眼皮子底下引诱了自己的爱女。反是计福妹的母亲邹氏震惊之后恢复理智,劝夫君同意他二人的婚事。
众人都暗猜,计福妹应是不服气由喜姐招婿继承家业一事。她一向要强,觉得父亲最疼自己,为什么继承家业的非得是姐姐,所以先下手为强,以为嫁给鞠益满就能取代姐姐继承豆腐店,没想到计真只同意她二人成亲,但让福妹和鞠益满婚后立刻搬出去。
“男子成家即可立身,鞠益满从今后就出师了,不必再当计家学徒。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