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的柳树枝条垂入河面时,那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已抽出藤蔓。沈砚之清晨去看,发现藤蔓沿着柳树攀援,新芽尖端凝着的露珠,竟与砚池里荷芽托着的晨露一般形状。他蹲下身轻抚藤蔓,指腹触到一处凸起——那里缠着截褪色的布条,正是七年前包扎林青蘅伤口时撕下的碎角,如今被藤蔓根须裹成了温润的琥珀。
“你瞧,它在朝砚台的方向长。”林青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端着新制的墨锭,墨纹里嵌着细碎的银箔,原是将沈砚之束发冠上最后几枚蔷薇熔了进去。晨光穿过他指间,墨锭上“砚蘅”二字泛着暖红,那是用两人腕间旧疤处的血混着朱砂磨的,如今闻起来只有龙脑香与蔷薇蜜的甜。
午后两人在柳树下搭茶棚时,沈砚之忽然从梁上摘下片竹篾——那是用林青蘅断笛改的茶帘支架,竹节裂缝里藏着半粒干花籽,正是当年雪夜硬饼里的花种。“还记得吗?你说笛声能引来春风。”他笑着将竹篾递给林青蘅,后者接过时,发现竹节内侧刻着极小的“暖”字,笔画边缘被摩挲得发亮,像极了砚台墨池里永不化的朱砂。
茶棚落成那日,藤蔓恰好攀上棚顶。林青蘅坐在砚台旁研墨,忽然看见沈砚之蹲在藤蔓下,用小刀在竹篾上刻纹路。他凑近去看,见那人正照着自己腕骨形状刻蔷薇,刀锋划过的地方渗出淡红汁液,原是藤蔓的汁水混了他掌心旧疤的血。“这样茶帘动的时候,花影就会落在你砚台上。”沈砚之抬头笑,银发被阳光照得透明,耳后浅痣正与砚底“蘅”字的尾勾重叠。
入夏后的某个雨夜,林青蘅被雷声惊醒,发现沈砚之不在身边。他摸黑走到茶棚,看见那人正跪在藤蔓下,用斗篷护着新开的花苞。雨水顺着沈砚之发梢滴落,打湿了他背后的旧伤——那是替自己挡箭留下的疤痕,此刻在闪电光中泛着青白,却仍固执地贴着后腰箭伤的形状。“这花要开了,像极了地窖里你咳血时,我偷偷藏的那瓣蔷薇。”他声音被雨声揉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温柔。
花开的清晨,整座茶棚都浸在甜香里。那花比蔷薇更艳,花瓣脉络是透明的银线,原是藤蔓根须缠着重熔的护心镜碎片生长。林青蘅摘下一朵别在沈砚之衣襟,却发现花托处刻着细字:“以血为墨,以情为种”——那是他昨夜咳血时,趁沈砚之熟睡偷偷刻的,血珠渗进花茎,竟成了最温润的养料。
“我们把墨锭埋在花根下吧。”沈砚之忽然提议。他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十二枚墨锭,每枚都刻着不同的节气,“春天的墨拌了你的笛声引的朝露,夏天的混了我替你挡箭时的汗……”他顿了顿,指尖抚过刻着“冬至”的墨锭,“这枚是去年雪夜,我们在砚台旁烤火时,你咳在我掌心的血,我偷偷冻成了墨芯。”
林青蘅接过“冬至”墨锭,发现墨芯里凝着半颗糖——正是七年前地窖里那半块硬饼心藏的糖,如今被沈砚之磨进了墨里。他忽然想起昨夜画的新画:宣纸上持笛与握刀的手交叠着埋墨锭,刀鞘蔷薇纹与笛身焦痕在泥土里长成花根,而墨锭化开的痕迹,竟在地下缠成了“长生”二字。
秋风起时,藤蔓结了果实。沈砚之摘下一颗剖开,里面滚出几粒种子,每粒都裹着银箔,像极了砚池里荷芽托着的露珠。林青蘅将种子托在掌心,忽然看见沈砚之袖口露出的红丝线——那是用自己玉笛上的穗子改的,线尾系着枚银饰,正是用断刀熔的蔷薇扣,如今扣上刻满了新纹,是两人这些年在砚台刻的所有字。
“明年我们把种子撒满护城河。”沈砚之替林青蘅拢好披风,指尖划过他耳后浅痣,“这样每朵花开时,墨香都会顺着水流到砚台里。”他话音未落,林青蘅忽然吻上他沾着墨痕的唇角,尝到蔷薇蜜与龙脑香的甜,还有一丝极淡的、被时光酿熟的暖意——那是多年前地窖里,半块硬饼心藏着的、用体温焐软的糖,如今在砚边花下,长成了永不凋零的春天。
深夜的茶棚里,沈砚之将新砚台搁在膝头。林青蘅倚着他肩膀画竹,墨汁里的龙脑香遇热化开,在宣纸上洇出暖红的花心。忽然间,砚台裂缝里的幼苗轻轻一颤,竟开出了第一朵小花,花瓣脉络是“以血为墨”的刻纹形状,而花蕊深处,嵌着两颗交叠的露珠,像极了两人掌心旧疤在月光下相触的模样。
“你看,墨里真的有我们。”林青蘅放下笔,指着画纸上交叠的影子。沈砚之低头去看,见持笛的手正握着握刀的手研墨,砚池里的荷芽与茶棚的藤蔓在画中相连,而墨锭化开的地方,长出了一座永远花开的城池,城里的每块砖石,都刻着“砚”与“蘅”交缠的名字。
当第一缕冬雪落在茶棚上时,沈砚之忽然抱起林青蘅,走向渡口的柳树。玉笛红线与刀鞘红绳在风雪中相缠,线结处的蔷薇扣蹭过砚台内侧的“砚暖”二字,竟擦出了火花。他将人轻轻放在青石上,吻去他眉梢的雪花,听见怀里人轻笑:“原来墨里的甜,是雪落进砚池时,你偷偷加的糖。”
此刻的砚台里,荷芽托着的露珠忽然与藤蔓上的冰晶相映成辉。沈砚之看着林青蘅发间的银簪,簪头湘妃竹节已被岁月磨得温润,竹节缝隙里的干花瓣却依然鲜艳——那是用自己的血培育的蔷薇,如今在墨香与雪意里,终于酿成了比时光更长久的甜,就像砚底生花处,他们用彼此的血与墨写就的故事,在每一个晨昏,都生长出新的、永不褪色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