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临安的雪下了三日,沈砚之晨起时,见石砚已凝成剔透的冰匣。林青蘅正用银匙往冰面撒桂花糖,玉笛尾端的红丝线垂在砚边,被冻成半透明的冰线,线结处坠着的银饰在雪光下流转——那是用他断刀熔的蔷薇扣,内侧刻着极小的"暖"字,此刻被冰裹着,像枚封存在时光里的琥珀。
"你瞧。"林青蘅的指尖轻点冰面,雪粒从袖间滑落,露出腕上淡青色的脉纹。冰下荷茎旁果然有抹嫩红,蜷曲如蝶,恰与他冬日里冻红的鼻尖同色。沈砚之蹲下身呵气暖手,白气在砚面凝成雾,模糊了冰下那道用墨填的裂缝——七年前雁门地窖里,林青蘅咳着血用狼毫将他掌心的战疤拓进砚石,说"墨填的缝,冻不裂"。
药瓶在袖中焐得温热,沈砚之摸出时,油纸包上的雪粒正融成细水,洇开瓶身刻的竹叶纹。那是上月林青蘅咳得握不住笔时,他用匕首凿的,每道刻痕都照着湘水边的竹节走。"王师傅说加了龙脑香。"他拧开瓶盖时,甜香混着极淡的墨韵溢出,忽然想起地窖里半块硬饼——当年林青蘅把饼心焐热塞给他,饼皮却沾着自己咳出的血,"那时你也说'甜的能暖身子'。"
林青蘅接过药瓶,指尖在竹叶纹上摩挲。瓶底刻着极小的"蘅"字,笔画间嵌着银箔——那是沈砚之束发冠上的饰物,三年前熔了为他铸箭头,如今却成了盛药的容器。"笛膜还裹着你的疤呢。"他忽然笑了,咳出的白气在阳光下散成雾,雾中隐约可见砚台边的湘妃竹,竹节间的血斑在雪光下泛着淡紫,正是七年前林青蘅替他挡箭时,溅在竹上的血。
沈砚之突然握住他的手,那掌心的薄茧比砚冰更凉。这双手曾在破城夜握紧断笛,曾用指甲在花瓣上刻他的名字,此刻却连药瓶都险些滑落。"青蘅,"他将人揽进怀里,听见对方胸腔里微弱的心跳,像极了砚冰下荷芽破土的轻响,"开春去湘水看荷。"林青蘅在他怀里点头,玉笛轻叩刀鞘发出三短一长的清响——当年传递"平安"的暗号,此刻震得刀鞘缝隙里的雪粒簌簌落下,露出内侧刻的"砚蘅"二字,那是用城墙砖磨的墨写的。
雪停时阳光穿云,林青蘅挣脱怀抱,狼毫在冰面游走。墨汁透过冰层,在荷芽旁晕开"砚蘅"二字,笔锋转折处恰好避开冰下的裂缝——那裂缝是去年他咳血时,狼毫掉在砚上砸的,如今被墨填了,却在冰下映出淡淡的红。"这样冰化了,字也在荷心里。"他呵出的白气在墨字上凝霜,睫毛沾着冰晶,像极了砚台边缘终年不化的雪。
沈砚之望着冰面下的字,想起雁门城砖上的刻痕——当年林青蘅用断笛在砖上划"活"字,划到一半咳血,未写完的竖钩如今成了砚台裂缝的延伸。他低头吻去林青蘅睫毛的冰晶,尝到龙脑香混着若有若无的甜腥——是药瓶里的膏体,也是砚石深处,七年前那人吐在他刀鞘上的血,被他磨进了墨里。
"我的刀鞘空了很久。"他忽然说,指尖摩挲着刀鞘内侧的血槽。那血槽本是为嵌箭头,此刻却躺着截褪色的蓝绫,是林青蘅初遇时系发的带子。林青蘅愣了愣,随即将玉笛塞进刀鞘,红丝线缠上沈砚之的手腕。笛身焦痕贴着刀鞘血槽,恰如当年箭火灼的印子终于找到了归宿。"这样刀鞘有笛,笛有墨。"他的笑声混着冰裂声,砚台里的冰面绽开蛛网纹,墨汁顺着缝渗出,将雪染成淡红。
更夫敲着巳时梆子走过,惊飞了停在砚边的麻雀。沈砚之看见冰缝里渗出的墨汁正沿着荷芽根茎蔓延,忽然想起地窖里林青蘅用半块硬饼引他走出雪夜,饼屑里藏着的花种——如今长成的蔷薇墙,根须在地下缠成"砚蘅"二字。而砚冰下的荷芽,根茎正沿着"以血为墨"的刻纹生长,每圈年轮都重复着当年包扎伤口时,指腹在皮肤上划过的轨迹。
林青蘅忽然捡起块碎冰,对着光看。冰里嵌着极小的银箔,拼成"暖"字——那是沈砚之护心镜的残片,去年熔了替他铸镇咳的药引。"你瞧,"他把碎冰凑到沈砚之眼前,银箔在光下流转,"墨里有我们。"话音未落,碎冰从指间滑落,跌在砚台裂缝里,与渗出的墨汁融成一滴暖,恰似七年前雁门雪夜,那人含在口中未咽下的、混着血的蔷薇蜜。
暮色漫过院墙时,沈砚之发现砚台冰面下多了颗种子。种子裹着层透明的膜,膜上隐约有字——是林青蘅用笛音刻的"生"。他知道这是用去年晒干的蔷薇墨培育的,就像当年那人用咳在帕子上的血培育出第一株蔷薇。此刻砚池里的墨汁正将种子染成暖红,而冰面的"砚蘅"二字,已被墨汁浸得发亮,像极了岁月在相爱人掌心盖下的、永不褪色的章。
窗外的雪又落了起来,林青蘅靠在他肩上,玉笛横在膝头。笛孔里飘出的热气遇冷成雾,雾中浮现出砚台冰面的倒影——荷芽在墨汁里舒展,裂缝被暖墨填满,而沈砚之握刀的手与林青蘅持笛的手,正隔着冰面交叠,像极了画纸上永不分离的剪影。砚台角落的冰纹里,还嵌着粒未化的桂花糖,甜香混着墨韵,在隆冬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网住了过往的烽烟,也网住了,即将在春水里绽放的,满池暖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