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下留德吧,要是让您大孙子听见了,娃娃敢把你的美髯当鸡毛掸子全部拔光。须卜掂斤抹两地说:“殿下,绳大人寄大人李将军制定了破龙庭计划,臣将有条不紊地执行,发现遗漏,或不合理处,自当及时修正。”
“深入虎穴,燕巢危幕,若有异样,务必请您全身而退,我以为万俟单于不全信任于您。”
“无碍。”须卜中规漠然,“信不信我,单于没得选。”
局势动荡时期,骨都侯战功赫赫,到了和平年代,又不顾个人安危做人质。他可是唯一能在匈奴和汉中都吃得开的人,甘蔗没两头甜,搁老须卜这儿就是甜掉牙。汉凶之间磨合到最佳情感期,边境的小摩擦不算,血染黄沙的大战未曾发生。
“多给万俟念我们帝国的丧经,一句好话不能有。”
丧经是念出来的么,江山如画,殷实昌盛,天下枭雄的秃鹰眼没长瞎。“不说为最妙。”
卿衢举起拳头本想照着须卜的心口窝子来两下,怕让年轻人笑话,于是瞪眼骂人,“你个老东西,走就走吧,非得招我一肚子不高兴。”
陆择洲觉得自己多待成尴尬,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掉转马头往狩猎场去了。
一个长得跟卿烻差不多高矮的稻草人伸着胳膊,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头上还歪戴着一顶草帽。卿烻劲装打扮,头戴束发赤金冠,体挂兽面白银铠,腰系铁甲玲珑带。左肩携箭囊,右肩挎弯弓,秀气羸弱的少年,有了这套装备,身量好像都拔高了一节子。
拓跋扶着少爷的手臂,搭箭拉弓,嘴里还得哄着,“手别抖,拿出你跟太子殿下干仗的凶猛来。”
卿烻踢了他一脚,“我什么时候跟太子哥哥耍横啦?”
“大早上的,你们俩不就拉拉扯扯地没个完。”
卿烻咄咄逼人地吼:“他出门不带我,又不说去干啥,我当然得要个子丑寅卯。”
拓跋别过头哂笑,人小当内掌柜的瘾头还挺足,幸亏是在大草原上,没有瞧热闹的,明个入东宫,也管这么严的话,是不是太子乐子大了。“第一箭不能胆怵,稳准狠要得。”
“稍等!”眼看弩箭就要离弦,卿烻叫了停,“利刃穿心,稻草人会不会疼?”
拓跋差点坐地上,李悛那个混账玩意儿钻哪儿去了,把重担甩给老子,别让我薅着尾巴尖,逮到必得骟了你丫的。“我去问问稻草人,说话为活,不吭气作死——”
本分老实的拓跋两手去抓稻草人的工夫儿,只见卿烻拉满弓,裹挟着凉风的长箭直冲毫无防备之人射过去。耳畔风声劲道,拓跋暗叫不好,千钧一发之际,来了个腾跃,飞身把利箭捏在手。
卿烻拍手,哈哈大笑,“神勇啊!”
拓跋捍举着“凶器”,刚想对老天爷发火,太子策马赶到。泥马,我可以下早朝了。他把利箭直直地插进稻草人的胸口,画蛇添足最实惠。
陆择洲有看见拓跋的小动作,笑道:“你给稻草人扎针炙呐!”
水少火大,我被你们家小太岁折腾糊了。“李悛的稻草人扎得不结实,松松垮垮,箭都站不住。”
“稻草人是拓跋哥扎的,悛哥哥割草。”
拓跋就地钻鼠洞,爷爷,能不能别这么打脸。
陆择洲俯身把卿烻抽上马背,“我带你抓几只兔子去,晚上烤着吃。”
星星眨眼睛,月亮会说话,篝火熊熊,肉·香滋滋。拓跋表演完跟李悛的刀枪对打,收了器械,满面红光地挤到太子跟前,卿烻被裹在陆择洲怀里,张牙舞爪地说:“你要向我寻仇吗?”
陆择洲眼中有了异样,“你跟拓跋有何怨何仇?”
卿烻双手捧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我射箭偷袭了他。”
“有这等事?”
“我们闹玩儿呢。”拓跋作揖道,“听说卿公子跟此地人学了几段民族舞,能不能赏脸给我们炫耀一番。
嘁,就知道你没憋好屁。众人随声附和,掌声雷动,哨声不断,“卿少爷,来一个——卿少爷,来一个!”
卿烻在陆择洲的大腿上打骨碌,“我害臊。”
捧着一大碗奶茶猛灌的李悛呛得嗓子眼儿生疼,你若害臊,重新投胎才行。“我帮衬小卿舞剑怎么样?”
卿烻还是摇头找理由,“没有琴声悠扬,太干巴了。”
拓跋得意忘形地说:“我会拉马头琴。”
卿烻扭扭捏捏地上了阵,台下观看的几位大人不禁鼓掌叫好,都督尉李将军豪饮水酒,脸上有了酡红,“千古难逢啊!”
坐在他旁边的绳居牧大人头也没抬地把满杯酒喝干,竟然起身走掉。寄予瞧他的背影落寞,叹了口气,“偏只少了以法。”
李犷好奇地问:“以法小烻天天跟鸳鸯似的长在一起,这回怎么没一块带出来?”
寄予白他两眼,“我儿也跟家呢,孩子兵带多了,不好管。”
绳居牧路过陆择洲身边的时候,与太子目光交错,表情不大好看,“殿下,我先退场。”
陆择洲手掌反推,“您请。”
拓跋捍盘腿而坐,副手捧马头琴上来,他很懂行地调调音,看向卿烻问道:“舞蹈叫什么名字?”
“《奔骏马》。”
琴声深厚哀怨,剑势抑扬顿挫,年少的舞者张开双臂,后肩起伏,身体绵软,一个弯腰打把,连兜两三个圈。双膝跪地,左摇右摆,跳将起来,仿若骏马奔跑中。抱起一条腿,高抬,转转转,从快到缓和,慢慢悠悠地走,直迈到月上树梢头,山山水水都是媚。
没等到卿烻下场,周围的几十个年轻人“呼啦”围上来,跟着他一起舞动,吆喝响彻天幕。男孩跑向陆择洲,“洲哥哥,我要你来。”
太子欣然起身,二人在潮涌中共舞。“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长歌声动梁尘,豪情有万丈。
卿烻睡去,陆择洲读了几段《史记》,来了困倦,才躺上床榻。刚阖眼,就看见刺史大人绳居牧拎着血淋淋的钢刀在追赶一个孩子,记起没看清,他紧撵几步,那少年却是绳以法。
头发凌乱,衣衫成缕,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绳以法一边朝前跑,一边回头喊:“爹爹,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哪里做错了?”
陆择洲拦住绳居牧,怒道:“刺史大人,你疯了吗?”
绳居牧双目赤褐,嗓音嘶哑,“太子,这个孩子在人间留不得。”
“给我理由。”陆择洲勒紧他的手腕,“如若不然,治你个欺君之罪。”
“我家以法本就不该来到世上,没娘亲疼,我也公事繁忙,无暇照顾。”绳居牧泪水飞溅,“有了你,我心足矣。”
我是你儿子?陆择洲头脑发胀,你怎地乱认亲。“胡闹!”
绳以法突然又跑了回来,猛地把陆择洲推到一边,涕泪横流地哭喊:“太子,你有父皇,还要跟我抢爹爹,快去死吧!”
绳居牧一脚把儿子踢飞,“孽障,岂敢撒野。”
绳以法不顾疼痛地爬起来,抱住他父亲的小腿,“爹爹,带我回家吧,我会乖乖的……啊……我娘亲就要回来了是吗?”
绳居牧长呼气,闭了闭双眼,举刀就冲儿子的脖颈砍了下去。绳以法惨白如纸的脸上充满恐惧,“爹爹,我死不瞑目……”
绳居牧哀叹道:“儿啊,你不该长在吾家——”
血光冲天,陆择洲拼尽力气想把绳居牧冲撞开,但他的双腿仿佛灌上了铁水一般的沉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绳大人,你给我住手——”
………………
“太子哥哥,你说梦话呢。”
陆择洲惊醒了,只见卿烻正跪在榻旁给他擦汗。操,我刚才做了大梦一场,可怎么就如此之真呢。“你绳爸爸来过咱们这里吗?”
“没有啊,他刚才倒是让拓跋哥给我送了一篮子野果子。你要不要吃?”
陆择洲起身下地,“我去绳大人那儿办事,回来再吃。”
“我也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就在帐篷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陆择洲说得不带半点感情色彩,这种情况好像从来没有过。
卿烻恋恋不舍地把太子送上马,又不住地问:“你还回来找我吗?”
陆择洲摸了摸他发冰的脸蛋儿,“我就是死都舍不得跟你分开。”
“死……”男孩子哭着跑了回去,他清楚,阿爹阿娘永远都不在身边,那就叫死亡。
给太子牵马的李悛看傻了眼,天天哄得跟宝似的,这会儿子咋还给弄哭了。“殿下,我带着小烻跟你身后边,省得他一百个不放心。”
“今儿不行。”陆择洲一摆手,“你想法子把他哄乐。”
我特么嘴欠。李悛欲哭无泪,大丈夫空有抱负,给太子当内勤都干不顺溜。笨,就学呗,学无止境!给储君当差,到啥时候也不吃亏。“我带烻少爷去钓鱼吧,老搁屋闷着得憋出病来。”
“让卿烻把云履套穿好,别由性儿惯着。”陆择洲催马向前,不过两三盏茶的工夫儿就来到了刺史的军帐前面。
拓跋正操练一队步兵,见太子风风火火地冒头,麻利儿跑过来,“殿下,刺史大人等您呐。”
陆择洲翻身下马,二话不说地进入,正坐在条案边看《史记·刺客列传》的绳居牧并未起身见礼,只是表情淡淡地说:“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