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袅袅,青烟迷蒙,葱郁杂乱的野林中,古旧的青瓦红砖隐隐露出一角。
天光大好却在经过那如梦似幻般的紫色雾气时消失殆尽,仿佛被无名的巨兽彻底吞噬,照不亮这一隅小庙。
无从寻起的幽幽冷光让视线有了些落脚点。
放眼望去,处处都是落了灰的古朴物件,墙边的大石缸甚至裂开了一道不可忽视的缺口,青苔密布在缸边。
这里像是很久未曾有人来过,寺庙中的神恐怕也许久未曾得到祭拜。
可当冷光渐弱,土色的浅碟反射出一圈光亮,色泽鲜亮的祭品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台前,奇异的香气随着香烛落下的新灰悄无声息地钻进鼻腔。
视线再往上走,光线更暗,看不清神像的模样,只依稀觉得这神像轮廓似乎过于瘦骨嶙峋了些。
这样的神真的能有一身伟力、庇佑生灵么……
——
“喂、喂?滋啦——”
对讲机中的人声有些失真,毛燥的电流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向。
“嗞——孟队!案发现场发现了疑似109案受害者的痕迹、滋哇啦——”
远在现场百十米开外的孟卓然坐在车上,车窗投下阴影,只露出一双如同猎鹰般的锐利眼眸,而身边的手机还在不断地亮起屏幕提示有新消息。
他后牙槽似乎动了一下,声音低沉。
“收到,请原地等待支援。”
年纪半大不小的警员挂断讯号,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出这条幽静的林间小道,全身的肌肉都因为高度紧张而微微颤动,眼睛死死盯着一个方向。
退回到阳光底下,背面感受到日光的热烈,他尤有些面色惨白,故作镇定地指挥派出所过来的民警维持现场,和同事一起搜集保存现场物证。
一旁的警犬十分狂躁的模样,训导员不得不三番五次地进行训诫,抓着栓绳的手上青筋暴起,可以见得是用了多大的劲才压住警犬没有往外跑。
“李哥,孟队怎么说?飙风好像发现了什么,为什么带警犬来又不让它去搜证?”
被问到的李哥还有些心有余悸,却牢记孟卓然的叮嘱,只是抬了抬手打住对方的问题。
“听上面的安排,等支援过来。”
“呜——呼呜嗷!”
警犬趁训导员说话的功夫挣脱了束缚,一路朝着李姓警察的身后奔去。
“飙风!”训导员瞳孔骤缩、厉声喝道,赶忙追了上去。
李姓警察同样心下一沉,下意识伸手捏了一下自己胸口口袋里的东西,也跟着追上去。
自己有护身的东西,警犬没有,可千万别——
“呜——”
高大威猛的德牧向前跑了半分钟后,猛地扎进灌木丛中,两只前爪不停地刨动。
已经准备带着物证返回分局的几位警察都被这动静惊到,纷纷抬头看去。
训导员猛地扑上去制住逃脱的警犬,因为巨大的惯性在地上滚了一圈,隐约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凹槽里,背后的树枝膈得背生疼。
他没忍住咳嗽几声,听见怀中飙风还在呜噜噜地低吼,伸手拍了一下狗头,忍痛睁开眼想要教训对方,却和半边沾满黄土的骷髅对视上。
“我艹!”
训导员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站起身来,感觉自己心率过快、呼吸不畅。
低头沿着那半截白骨看过去,却发现还有半层皮垫在底下。
而掩盖在泥土之下的另外半边却是血肉完整的模样。
“这…这……什么情况这是……”
眼前的画面冲击性过大,训导员感觉自己腿软得差点撑不住身子,腿边的警犬低声呜咽,不断地用吻部去撞击他的小腿。
“飙子别撞了,再撞我真要站不住了……”
李姓警察早就看过了这个地方,却同样也是目光一顿。
原因无他。
经过警犬刚刚那一通刨和滚动,薄薄的一层泥土之下的东西重新见了天日。
从头颅的方向和距离来看,那些遗骸似乎被首尾相连。
训导员一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又注意到了另外几个露出地面的半球形白骨。
莫名的直觉告诉他:那就是人的头颅。
警犬的呜咽声声回荡,野林之中冤魂的恸哭似乎也随风动。
——
狭小的茶水间内,涂良正以号脉的姿势握着盛惟行的手腕。
金红色的灵气萦绕在修长的指尖,活跃而安静。
“说吧,到底是做了些什么,你体内的灵气居然会变得如此混乱。”
盛惟行默了默,毫不避讳地对上涂良的视线。
“涂先生是否听过一句话,实践出真知。”
“魇区研究所的成果建立在大量的实践与实验当中,但为了这个所谓的魇区而挪用大量的后备力量太不现实,所以很多像我一样的工作人员,其实是研究所的…常客。”
盛惟行说的委婉,但涂良自然懂“常客”的含义。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魇区研究所一开始的牵头人是梁湾院士,国内首屈一指的生物生命学大拿。她……”
盛惟行突然顿了一下,面色有些复杂。
“她经过多方研究,发现魇区对于不同的人群有着不同的干扰方式,其中极少数人——也就是特案组的内调人员,是经过了魇区遴选的人,能够调用所谓的灵力对邪祟造成一定的伤害。”
魇区遴选?
涂良挑了挑眉,这个词荒诞得令他有些想笑。
“很可惜的是,也许因为长期与进入魇区的人员进行接触,梁院士在魇区研究所正式成立两个月后就陷入了惊厥状态、无法正常生活。迄今为止一直被秘密保护着,她当时研究的具体内容也不得而知。”
“不过从后面魇区研究所的举动来看——缩小魇区遴选的备选人员范围并提高了通过率、从一周一次实地考察到一个月一次,想来是已经抓住一些关于魇区和灵力的重点要素了。”
涂良轻声提问道:“禁咒瓶也是吗?”
盛惟行颔首,正打算继续说关于研究所的检查项目,涂良却抬手打断了他正要说出口的话。
“冒昧问一句,”琉璃色的眸子中暗流涌动,涂良语气轻飘飘,“魇区研究所里是否有非科研人员?当然我是指像徐飞飞那样有着特殊能力和天赋的人。”
盛惟行嘴角勾起一点微妙的弧度:“客观而言……”
“没有。”
涂良微微一愣,敏锐地捕捉到盛惟行微勾的嘴角。
“……”
修长的手指在视角盲区飞快地结了一个印,周遭忽然静了下来,连尽在眼前的饮水机烧水的咕嘟声都显得像是从远方传来。
盛惟行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心口的那口浊气终于藏不住,他猛地弯下腰咳出声来,喷出点点带着诡谲光彩的血丝。
“咳!咳咳——”
这撕心裂肺的动静,涂良听了都觉得有些不忍。
于是他身子往前挪了一点,伸手在对方背上抚了抚,从百纳袋里拿出一颗万年灵参(被削灵智版),揪下来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参须塞进对方嘴里。
涂良心中默念,一定要起效刚刚好,可别把自己的倒霉蛋工具人给折腾废了。
转念又想到,自己都还没弄到什么信息就搭进去不少东西了。
咳嗽的声音渐渐弱了,抚在男人结实脊背上的手也停了下来。
盛惟行将涂良塞进嘴里的参须压在舌头下面,喉头微动、伸手压住舌根,竟是吐出来一块足有两寸大小的血块。
吐完之后,盛惟行有些脱力地靠在椅子里,胸口剧烈地起伏。
参须醇厚浓重的苦味占据了整个口腔,甚至连鼻息间似乎都能闻见苦味,喉头的腥甜被慢慢压下,泛上来一股熨帖的清甜。
涂良仅只是看了一眼那异常巨大的血块便收回视线,指尖幻化出一团火焰丢出,将血块燃烧殆尽、不留余烟。
“穿心咒。”比我假想的还要狠。
早在收下徐飞飞这个便宜徒弟的时候涂良就考虑过要不要下咒监控对方,最后还是选择在送给对方的小挂件里动了点手脚而已。
没想到,这特案办内部居然有人敢给特案六组的队长下穿心咒这种狠毒的玩意。
若是中了这个咒术的人有半点动摇或者怀疑,那么接下来就会体验什么叫做万箭穿心的痛苦。
不仅如此,还要体会灵力逆流、经脉一寸寸断裂的残忍处罚。
涂良闭了闭眼睛,突然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柳燕轻是不是也……”
“是,还有林怀远也是。”
“……”
愧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涂良有些烦躁地砸了一下身下椅子的扶手。
“我没想到……”特案办为了管控人员居然能这么狠。
还好自己一直没来得及去找林怀远打探情况,幸好柳燕轻当时候拒绝了自己的提议。
不管是柳燕轻还是林怀远,对于涂良来说都是可多不可少的人族同盟,若是因此而被自己间接害死……
低沉的男声适时响起,语气中带着一点安慰。
“不过他们两个还不知道自己被下了咒,本身也不会对特案办的上层突然产生怀疑。”
涂良语气凉凉,低声问道:“那你呢?”
“你既然都知道有问题,为何还要去那个研究所?难道真是为了快速结案而逼迫自己吗?”
“不。”
盛惟行轻嗤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糟糕的往事,语气中带着十足的轻蔑。
“早在魇区研究所第二次给我注射药剂的时候我就确认自己不该为谁而卖力。只是獬豸告诉我药剂有用,所以一直装作没发现药剂有问题。”
“上面统一口径说h-ⅶ型药剂是在梁院士h-ⅴ型药剂的基础上改版升级过的,能帮助提升对于灵力的感知力和掌控力。并且新增模拟魇区训练场,想要让人第一时间都去验证这个信息的正确性。”
盛惟行目光放远,眼前逐渐浮现两年前那段令人难以忘怀的经历。
他一开始并没有通过遴选,却又安然无恙地走出了试验魇区。出于试验的严谨性,梁院士还是决定给他试用半支h-ⅴ型药剂观察情况。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从观察室的凳子上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的制服外套搭在手肘上,就这么一路走出研究所打车回到学校,参加自己的研究生毕业答辩。
那天下着太阳雨,闷热、潮湿。
走到开阔的校门下方,他一抬头就看见校徽上的天平浮雕。
内心有些复杂的情绪掠过,最终还是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在经过一对新搬来校门口半年的神兽石像时,他因为手机的消息提示音而停下步伐。
打开手机,全都是来自一个人的消息。
罗导:评委临时新加了一个人,暂时只打听到姓高。
罗导:不用紧张,虽然你论文的切入点有些激进,但过程是合理的。
罗导:我相信我学生的水平。
盛:嗯,谢谢老师的肯定。
盛惟行默然,没有发觉自己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丝苦笑。
“鼓励索取公平、严正都能算得上是激进的话题了……”
他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冷笑。
“公平,从不应该有所偏袒。”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盛惟行感觉自己心跳忽然加快,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
他缓慢地偏头,看见了一张慈悲肃穆的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