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悄然而至，星城的气温骤降，仿佛一夜之间就从深秋跳到了严冬。呼啸的北风卷着枯叶，在空旷的校园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如同鬼泣般的声响。教学楼和宿舍楼之间的空地上，积攒了一层薄薄的浮土和落叶，被风一吹就扬起一阵尘埃。画室里的暖气虽然开着，但早晚的寒意依旧能透过窗户的缝隙渗透进来，尤其是在窗边，总能感觉到一股凉意，让人忍不住裹紧身上的衣服。

联考的日期越来越近，画室里的氛围也日益紧张。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或者说，像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旅人，埋头于无尽的练习中，希望能找到那条通往成功的道路。画纸堆积如山，颜料消耗飞快，空气中永远飘散着松节油、炭笔灰和橡皮屑混合的独特味道，那是梦想和压力的混合物。

这天是周五，晚自习结束后，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开画室，背上沉重的画袋，准备回宿舍休息。走廊里响彻着脚步声和低语声。

“念念，走了吗？快饿死了，回宿舍吃点东西洗洗睡吧。”聂小小一边收拾画具，一边打着哈欠问。连续几天的高强度练习，让她觉得眼皮都在打架，脑子也像是一团浆糊。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东西没查完。”苏念思指了指桌角的一摞招生简章和她随手记下的笔记，“我想上网再确认一下几个学校去年的录取分数线和专业要求，这些资料上的可能有点滞后。”

2007年，智能手机尚未普及，大部分学生获取实时、准确的信息，尤其是高校的招生信息，主要途径还是纸质资料和电脑网络。想要上网，最近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学校附近侧门外的那家“飞翔鸟”网吧。虽然环境嘈杂，但胜在方便快捷。

“网吧？这么晚了还去？”聂小小有些惊讶，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要不我陪你？我虽然困，但陪你还是没问题的。”

“不用了，你快回去休息吧，看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苏念思笑了笑，知道聂小小是真心关心她，但她也确实太累了，“我查完很快就回来，网吧离学校很近的，没事的。”

“我陪你去吧。”一个低沉的、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念思和聂小小同时转头，看到路远也收拾好了东西，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画袋，神情平静。

“你也去网吧？”苏念思有些意外。路远平时很少去网吧，他更喜欢安静地在画室或教室看书、思考。

“嗯，”路远点点头，很自然地说，仿佛这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决定，“我正好也要查点资料，关于一些院校的教授和他们的作品风格。一起去吧，路上有个伴。”他的目光落在苏念思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

聂小小看看苏念思，又看看路远，露出了一个只有他们三人能懂的、了然的笑容：“那好吧，既然有路远陪你，我就放心了！念念，有事给我打电话啊！”说完，她冲两人挤了挤眼睛，背着画袋，哼着小调溜走了。她可不想当电灯泡，而且，她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八卦气息！

画室里的人很快走空了，只剩下苏念思和路远两个人。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音，显得越发寂静。灯光下，彼此的身影被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我们走吧？”苏念思把招生简章和笔记塞进书包里，稍微整理了一下围巾，把脸埋得更深一些。

“好。”路远应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画室教学楼。刚一出门，一股凛冽的寒风就迎面扑来，像是带着冰雪的刀子，直往脖子里钻。苏念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把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双手也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

“冷吗？”路远注意到她的动作，放慢脚步，和她并肩走着。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有点。”苏念思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呼出一口白气，“今天好像又降温了。”

“嗯，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要下雪。”路远说。

从画室楼到学校侧门，需要穿过一条两旁栽满高大梧桐树的小路。冬夜里，路灯昏黄，光线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在地面投下斑驳摇曳的树影，透着一股寂寥。寒风穿梭在枝桠间，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冬夜的低语。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校园里回响。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苏念思能听到自己心脏轻微的跳动声，还有身边路远平稳的呼吸声。她偷偷侧过脸，看了看身旁的路远。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依旧显得明亮而沉静的眼睛。他的步伐稳健，走在她旁边，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仿佛周围的寒冷和黑暗都被他隔绝在外。

聂小小白天的话又一次在她脑海里回响——“你们俩真的很配！”、“路远对你多好啊！”……

她的脸颊感觉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因为冻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那种心底悄悄滋生的暖意，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走到学校侧门，需要穿过一条不算宽阔但车流颇急的马路。晚上视线不好，车辆行驶的速度也快，呼啸而过时，带起的风能掀起衣角。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指示灯开始闪烁，发出滴滴的声音，催促着行人快点通过。

几辆汽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让苏念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脚步有些犹豫。就在这时，旁边的路远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迟疑和对过往车辆的警惕。

“小心。”他说着，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同时，他很自然地朝她靠近了一些，几乎是贴着她站着，将她护在了自己身侧。

也许是夜晚的寒冷放大了对温暖和保护的渴望，也许是聂小小的话语在心里发酵，也许是过马路的紧张感作祟，又或者，只是那份在心底悄悄滋长的、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承认的依赖和信任。那一瞬间，苏念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没有去牵他的手——那似乎太过于亲密和刻意，也太需要勇气——而是轻轻地，带着一丝颤抖，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的手指隔着厚厚的羽绒服，触碰到他坚实而温暖的手臂。一股热意从接触的地方传来，仿佛瞬间驱散了周围所有的寒冷，驱散了她心底的那一丝不安。她能感觉到他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感，那种踏实的感觉让她心安。

路远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他低下头，借着昏黄的路灯，看着自己胳膊上那只纤细的、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他能感觉到她手掌的微凉，也能感觉到她动作里的那一丝依赖和紧张。她的指尖似乎在轻轻颤抖。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奇异的暖流，带着点惊喜和悸动，从手臂迅速蔓延至全身，温暖了他的胸腔。他没有说话，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甩开。他只是任由她挽着，仿佛这本就该如此。然后，他用一种更加沉稳、更加坚定的步伐，带着她一起快步穿过马路。他的胳膊微微收紧了一些，将她更牢固地护在身旁。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苏念思却觉得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的脸颊烫得惊人，耳朵里充斥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做出那样一个完全是本能的、不受控制的举动。当双脚终于稳稳地踏上对面人行道的瞬间，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触电般地迅速松开了手，仿佛她刚才挽住的不是他的胳膊，而是一团灼热的火焰。

“谢……谢谢。”她低着头，不敢看路远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刚从紧张和羞窘中缓过来的颤抖。

路远站在她身旁，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即使在夜色中也显得非常明显。他动了动刚才被她挽住的胳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柔软的触感和微凉的温度，以及她指尖的颤抖。一种满足感和喜悦在心底悄然升起。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比平时更加低沉温柔：“没事，走吧。”

两人继续朝着网吧的方向走去，但气氛却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刚才的紧张和寒冷被一种全新的、微妙的、带着点紧张和不知所措的情愫所取代，悄然在两人之间弥漫。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但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以及那份因为刚才那个小小的、主动的肢体接触而变得不再平静的心绪。那种感觉，就像是冬日里被阳光触碰到的冰雪，开始悄然融化。

网吧里一如既往地嘈杂而温暖，与外面的寒冷形成了鲜明对比。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游戏音效和偶尔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独特的夜生活交响乐。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香烟（尽管有禁止吸烟的牌子，但总有人偷偷抽）和人体汗味混合的味道。

他们在角落里找了两个相邻的位子坐下，开了临时卡。苏念思努力平复心绪，打开浏览器，开始认真地查找各个美术院校的招生信息和历年分数线。路远也在旁边打开了几个网页，浏览着一些国内外画展的信息和绘画素材网站。

虽然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但眼角的余光总会不自觉地瞟向对方。苏念思偶尔会看到路远专注看着屏幕的侧脸，以及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样子，总觉得他的侧脸在网吧昏暗的灯光下，带着一种平时少见的柔和；路远也会捕捉到苏念思蹙着眉头、认真对比数据的模样，以及她偶尔因为找到有用信息而轻轻扬起的嘴角，觉得她认真起来的样子格外可爱。

刚才在马路上的那个瞬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人心中都激起了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息。寒风中的等待，因为那个小小的、主动的肢体接触，而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有些东西，似乎正在悄然改变，朝着一个未知但令人隐隐期待的方向发展。

查完资料，已经快十点一刻了。两人匆匆结账下机，赶在宿舍锁门前回到了学校。

走到宿舍楼分岔路口的时候，两人停下脚步。

“那我回去了。”苏念思低声说，依旧不太敢直视路远的眼睛。刚才在网吧的暧昧余韵，加上即将到来的分别，让她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嗯，早点休息。”路远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带着一丝不舍。

“你也是。”

苏念思说完，转身快步朝着女生宿舍楼跑去，背影像是有些落荒而逃。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还在发烫，心跳也还没有完全恢复平静。

路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才缓缓转身走向男生宿舍。他抬起手，摸了摸刚才被苏念思挽住的胳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触感。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在夜色中勾勒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今晚的寒风，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那个不经意的、带着点依赖和勇气的触碰，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点亮了冬夜，也点燃了他心中某种隐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