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料箱被路远小心翼翼地打开的瞬间,与其说像揭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不如说像打开了一个色彩的“灾难现场”。一股浓郁得几乎要凝固的、混合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各种矿物质、有机物气味的颜料气息,瞬间从箱子里冲了出来,裹挟着视觉上的冲击力,直扑苏念思的面门。
原本应该如同士兵般整齐排列在格子里的颜料瓶,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秩序,它们东倒西歪,七零八落,许多瓶子甚至从格子里摔了出来,在箱子底部横七竖八地躺着。
更糟糕、也更让人心痛的是,好几个颜料瓶在刚才那剧烈的撞击和摔落中瓶身被硬生生地挤压破裂,或者瓶盖被震得脱落。浓稠的、色彩饱和度高得惊人的颜料,如同受伤流出的血液,或者融化流淌的宝石,肆无忌惮地从破口和脱落的管帽处喷溅、流淌出来。它们不再被束缚在瓶子里,而是在狭小的箱体内部,以及箱子周围的地板上,进行了一场惨烈而混乱的“初次碰撞”。
鲜亮明媚的柠檬黄,本应在画布上描绘阳光的颜色,此刻却与深邃如夜空的钴蓝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滩令人沮丧的、脏兮兮的绿;纯净无瑕的白色,本应用来调和色彩的亮度,却被浓稠的深红无情地玷污,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如同病态肌肤般的粉色;翠绿则与沉稳厚重的赭石纠缠在一起,混合成一片片如同沼泽般污浊、毫无生机的色块。
颜料那特有的、黏稠厚重的质感,让这场混乱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它们互相侵蚀,互相覆盖,在光洁平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留下了一滩滩黏腻、斑斓、触目惊心的“犯罪证据”。那些原本昂贵且珍贵的色彩,此刻以一种最狼狈、最浪费的方式,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甚至有几滴颜料,像是调皮又恶意的罪犯,在飞溅的过程中,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路远那条洗得已经有些发白、带着岁月痕迹的牛仔裤裤脚上,留下了几个醒目的、如同伤疤一般的色点。还有几滴,如同精准打击,直接落在了苏念思掉在地上的那本莫奈画册上,原本《日出·印象》那幅画作旁边,那片温柔朦胧的橙红色调,此刻突兀地多了一抹刺眼的、如同淤青般的普兰色点,显得无比扎眼。
周围的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比之前更浓郁、也更具侵略性的气味。那是纯粹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混合后的味道,带着颜料特有的、微甜却又有些刺鼻的复杂气息。这种气味,对于每一个美术生来说,本应是熟悉且亲切的,是画室里最常见的伴侣,但此刻,这种熟悉的味道却充满了灾难、浪费和心痛的气息。
“哇……”
“天呐,这得多少钱啊?看着像是进口颜料……”
“好像是伦勃朗的……那支钴蓝得好几百吧?”
“这下可真是惨了……”
围观的学生们发出了各种各样的低语,那些声音里有对路远遭受损失的同情,有对颜料昂贵价值的惊叹,有事不关己的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纯粹的好奇和看热闹的心态。大家你看看地上那片令人心悸的狼藉,又看看蹲在地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周身都散发着寒气的路远,最后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转向那个闯了祸、此刻脸色惨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女生——苏念思。
苏念思彻底懵了。她不是那种对绘画一无所知、不认识颜料的“门外汉”。相反,她虽然不主攻油画,但她对色彩有着天生的敏感和深沉的热爱。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清楚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那些散落在箱子内外、许多已经破损的颜料管上,印着她不熟悉的、带着外文字母的品牌标识,以及那非同寻常的、如同液体宝石般饱满、浓郁的色彩饱和度,都在无声地昭示着它们昂贵的价值和不菲的身价。她甚至认出了其中几个牌子,那是她在逛画材店时,只敢隔着玻璃柜台远观,连问价都不敢问的“神仙级别”高档货。
她看着那些混杂在一起、已经完全失去本来面目、变得面目全非的颜料,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是一瞬间被打翻的颜料盒,各种复杂的情绪——强烈的懊悔、巨大的恐慌、无尽的愧疚、尴尬得无地自容——全都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片兵荒马乱、无法收拾的色彩。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黏腻的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刚才那一声沉闷的“咚”和颜料箱落地时尖锐的“哐当”声,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路远蹲在地上,背对着苏念思和围观的人群。没有人能看清他此刻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是愤怒?是心痛?是绝望?只能看到他紧绷的肩膀线条,以及他伸向那些破损颜料管的、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如同对待易碎珍宝般的怜惜,拿起一支管身已经严重变形、钴蓝色颜料正如同拧开的水龙头般不断往外渗出的颜料管。他试图用手指堵住裂口,但浓稠的蓝色颜料立刻沾满了他的指尖,并顺着指缝继续无情地流淌,将他的手指染成了忧郁的蓝色。他又尝试去扶正那些倾倒的颜料管,想把那些尚且完好的抢救出来,但颜料箱内部已经被流出的各种颜料弄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是黏腻的色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他沉默地做着这一切,没有抱怨,没有怒吼,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但这种无声的努力和无声的失败,这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默,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让人感到压抑和沉重。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仿佛在面对一场无法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的灾难。
每一秒钟,对于苏念思来说,都像是被无限拉长,变得无比漫长和煎熬。走廊里那些围观者的窃窃私语似乎都离她远去,她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以及路远手指触碰颜料管时发出的那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她看到他指尖那抹触目惊心的蓝色,又看到自己画册上那个同样刺眼的普兰色点,最后目光再次落在那一地狼藉的红黄蓝绿上。
这场突如其来的、发生在走廊上的红黄蓝绿的“初次碰撞”,不仅仅是昂贵油画颜料的混合和浪费,更是她与路远之间,一次猝不及防、混乱不堪、充满了意外和后果的交集。
终于,路远似乎放弃了这种徒劳无功的抢救。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慢慢地、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重感,站起身,转过身来,第一次正面面对着苏念思。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过于夸张的表情,既没有那种预料中的滔天怒火,也没有那种理所当然的责备,但那双平时总是显得有些淡漠、疏离的眼睛,此刻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平静之下,暗藏着彻骨的寒气。他的目光落在苏念思身上,没有明确的焦点,却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刺中,全身上下都感到一阵冰凉。
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酝酿了许久,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和力量:“你……”
仅仅一个字,就让苏念思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知道,在这样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和语气下,接下来的,绝不会是什么轻松或者好听的话。这场由那个无辜的“咚”引发的色彩灾难,才刚刚拉开它充满戏剧性和后果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