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今夜无云。
谢清眼前的木塔比周围的建筑高上许多,以穿斗与斗拱相接,七层八角,自下而上逐渐收敛。塔檐飞翘,层层叠叠,榫卯紧密。
从城南走到城北,那支担架队伍便是进了这高大木塔底部的一个侧门。而侧门打开时,门内没有透出一点光,里面黑漆漆的。
谢清站在阴影之中,盯着那已经紧紧闭上的侧门,回想刚刚来时的路。
担架队伍虽说一直在贴着墙走,却没有避着往来巡逻的官兵。还好她事先有所预料,才能在跟踪担架队伍的同时避开官兵。
显然,这位小玉口中的“医仙”与官府有所勾结。
谢清的心中升腾起许多疑问。
将中毒的百姓都拉进这座塔中是为了什么?此件事若是官府有意为之,那么治毒救人的“医仙”是否真的存在?还是说,这仅仅是官府编出来的一个噱头,只为骗百姓将家中的病人交出来?
若是官府有意蒙骗,想用减少病人数量的方法减少芹黄草和米粮的损耗,只怕不少人会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不论如何,此刻她的心中竟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拉去乱葬岗。
谢清再次望向眼前这座塔。
塔基呈八角形,铺设着厚重木板,塔身自底部向上收紧。整座塔没有一扇开着的窗——或者说没有一丝烛光从这座塔的某处缝隙中漏出来。
该怎么进这座塔?是混进下一个担架队伍——装成抬担架的“仙鹤使”?还是装成担架上的“病人”?无论哪种方法,似乎都不得不闹出一番动静。
谢清没有犹豫太久,她轻身一跃,直接跳到了塔第二层的尖角屋檐上。为了避免被人看到,她躲在了月光照射不到的暗面。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将耳朵贴在墙壁上,试图听出点什么动静,过了半晌,却似乎只能听见火花迸裂的声音。
或许是烛火吧。
正待她想更上一层楼探听之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尖锐爆鸣声,接着便是一阵止不住的耳鸣。
嗡——————————————
谢清皱了皱眉,旋即反应过来,用手点通自身穴道,靠在墙壁上屏息凝神。
嗡——————
耳鸣声渐渐小了些。
谢清调息一番,渐渐平复心神,却发现身后的墙壁似乎在升温。刚刚那声巨大的爆鸣声也算是不小的动静,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按理说,若是塔内有物件爆炸,必定会引发火灾,那楼下定会有人赶来救火。可除了墙壁在升温之外,四周依旧一片寂静,就连塔内也没有更多的动静。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耳朵贴在墙壁之上,而□□也正贴近墙壁另一侧,所以自己听到的声音要格外大些?
正当谢清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飞上三楼之时,身侧看似坚不可摧的墙壁却忽然被人从塔内推开,明亮的烛火倏然从塔内透出,一股刺鼻的焦味亦伴随着光亮传到谢清身边。
谢清躲避不及,只得转身。
满脸焦黑的推窗之人:?
谢清:!
眼前的人头发蓬乱,脸上更是黑灰遍布,身上的深蓝色布衣被烧开了两个小洞,眼神惊疑,炭黑的嘴巴微张着,显然被窗外的这位不速之客吓到了。
怔愣片刻,焦黑之人反应过来——这夜黑风高,谁家好人站别人家屋檐上啊!
她想喊人来救,却被黑烟熏得说不出话,现下该当如何?当然是赶紧关上窗户,往房间外跑啊!
还没等她跟上自己的想法,窗外的不速之客却在瞬息之间跳进了屋里,转到她的身后。随后,她便被身后的人圈在怀中,自己的嘴也其紧紧捂住。贴得如此之近,她才闻到身后之人身上有一缕淡淡的清苦药草味。
“别说话,别跑。”
身后女人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她赶紧点了点头。
谢清这才将怀中之人放开,那焦黑之人旋即一个转身,不知从身后的桌上拿了什么东西,以迅雷之势朝她撒来。
眼看一团绿色粉末作云雾状朝自己袭来,谢清却早有防备,捂着口鼻,一个翻腾便又来到了焦黑之人身后,用另一只手钳制住她。
谢清仅用了片刻便认出了这粉末:“青叶毒?”
青叶毒正是周雨薇之前中过的慢性毒,中毒之人不会有性命之忧,却每隔三个月便会出现虚脱无力之症,无药可医,只能在床榻上度过那无力的两三日。
虽不致命,却十分麻烦。谢清帮周雨薇调理了十余年,才堪堪清了她体内的毒素。
只是青叶毒并非即刻生效,显然并不能帮这焦黑之人解决当下的困境。
“对付我,这种毒可不够。”
又被钳制住的倒霉人心想——我也知道啊!可当下手边只有这东西了......早知便在桌上放点保命的剧毒好了。
“我不会伤你,”谢清说道,“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问完就走。”
待两人“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坐下,焦黑之人才借着烛火看清了这不速之客的容貌。她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十分沙哑地“啊”了几声,而后起身翻箱倒柜,好不容易从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个药瓶,随后将一颗药丸溶于水中服下。
顷刻后,她回到了谢清面前。
谢清在她翻箱倒柜之时,早已将这房间内的陈设一一打量过。虽布局不同,屋内物件却与她在锁云山上的药庐大差不差——除了那只焦黑的炼药炉,谢清很少在炼药时出什么差错,这十余年内仅炸过一次(虽然那一次差点把整个药庐都烧了)。
看来,这塔内或许真的有“医仙”,而且极有可能便是眼前这位爆炸受害者。
“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焦黑之人开口问道。
谢清却问:“你不洗脸吗?”
焦黑之人叹了口气,认命般起身,来到水盆旁,从旁边的木盒中取了些白色粉末,混上水,一搓二抹,脸上的黑炭不消片刻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看来,”谢清憋着坏,语调都上扬了些许,“此爆炸并非稀奇之事。”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嘛,常在河边走,总该有些风险才是。”
焦黑之人边说边转过身朝谢清走来,谢清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
此人显然比自己大上许多,眼角的细微皱纹和雁姨肖似,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不过她却在这半夜时分神采奕奕,那双眼睛显得又清又明,丝毫不见疲态,谢清不知怎得从中看到了智慧的光芒。
“原是前辈,”谢清说着,却并未起身,“晚辈失礼了。”
“前辈?”那女子慢悠悠地背着手:“当不起,当不起!我可没有半夜闯入她人屋舍的爱好。”
谢清苦笑,却并未作答。
“我活了大半辈子,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丫头掐着脖子要挟着,”女子作势端起了架子,“有什么问题快问,忙着呢!”
谢清闻言,看向那只烧焦的炼药炉:“若是用小火炼药,很难出现这样的问题。前辈是很急吗?为何以此火候炼药?”
女子瞧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小火不行,炼不出来,这才改用大火。”
“原是如此,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小火炼不出,而大火能炼出的药,”谢清思索一番,话头一转:“敢问前辈可知梦散毒?”
女子瞥了她一眼,表情很是不屑:“这做菜讲究火候,不同的火候制出的成色不尽相同,炼药自然也是如此。你连这都不知道,怪不得连区区梦散都能中招。”
区区梦散?果然是她,那个在背后帮陶荣的毒理高手。
这一点谢清早有心理准备,可......这如此难炼成的梦散毒在她这里竟只是不值一提的小毒吗?
谢清心里那股气儿上来了,其它的她都无所谓,可一旦触及到专业知识,她便忍不住想分说明白。
“前辈既觉梦散是区区小毒,又为何不用更厉害的毒药以确保万无一失?”
女子笑了笑,睨了她一眼道:“对付你们这群毛头小子,还需要用更厉害的毒药?”
谢清:......!
女子见谢清一脸受气吃瘪却说不出什么的样子,心想到底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便忍不住和颜悦色了些:“孩子,这大半夜闯人家里的习惯到底是在哪学的?你还年轻,不要从小就养成这种偷鸡摸狗的习惯,这是不好的呀!今日你碰上我还好,要是碰上那种宁死不从的,和你同归于尽,那可如何是好呀?”
谢清瞥了瞥地上角落里的青叶毒粉末,心想你又好到哪里去。
“敢问前辈是否是医仙鸣鹤?”谢清的嘴角耷拉下来,决定扬长避短,继续专心问问题。
“嗯?”女子闻言,微微扬了扬头,倒也没有什么遮掩,“正是在下。”
“那敢问鸣鹤前辈......”
谢清话还没讲完,鸣鹤便挥了挥手,道:“不收徒,不收徒。”
谢清:?
谁说要拜你为师了!这个年纪的女人都这样的吗?
这自恋劲儿简直和周雨薇一模一样。
谢清无语,只道:“前辈......可否将晚辈的东西还回来?”
鸣鹤瞧了瞧她,看上去十分不解,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嗯?什么东西?
谢清正了正神色:“那晚,挂在晚辈腰间的那只药袋,难道不是您取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