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以童心里门儿清,阮珉雪对自己有印象,大概率因临时标记时,看过她这双极有辨识度的眼睛。
那夜之于阮珉雪或许轻巧,于柳以童而言却重到难以启唇。
她没想邀功,也不愿说谎,便迂回应道:
“实不相瞒,我也算阮姐的影迷,追过不少作品。映后见面会这种,算不算见面?”
以退为进,自然而然披了粉丝的皮,就能暂时把更缠绵难言的身份隐下来。
柳以童不确定对方信没信,毕竟人身居高位,见识过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数不胜数,她这新手拙劣的演技,够不够蒙混影后的眼。
她低下头,听见对方片刻沉吟,尾音稍稍上挑,带着疑虑的轻浮。
须臾,她听见阮珉雪笑着回应:
“我上次见面会都几年前了,那样见过一面,我能记这么久。这算不算‘惊鸿一瞥’?”
柳以童还是垂着头,神情淡淡的,乖顺的模样。
阮珉雪没多说,又轻笑,接着就被下一位迎上来寒暄的演员转移注意,柳以童便趁机告辞。
边走远,柳以童边抬手摩着脸侧和后颈。
可惜指头也是热的,根本压不下那些部位突如其来的升温。
她感觉自己全身都烧起来了,因为阮珉雪那句“惊鸿一瞥”。
被夸了。
哪怕有反讽或揶揄的意味,阮珉雪还是选择这个极致褒奖的词,来描述与她的见面。
就这么飘飘然回到酒店,柳以童想着要记录下这一天,翻出枕下日记,提笔悬了很久,却没落下一个字。
大概是阮珉雪对话尾杀的冲击,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被肉骨头敲打还摇尾的狗”。
等那些胡乱的思绪散去,她回忆起阮珉雪说话的声音,选择记录这一美好意象:
【农历四月初七春末
忽闻琉璃玉碎声,原是佳人启绛唇。】
特地用农历加一层解译工作量,特地用含蓄的载体加密心事,有时是一组词,有时是一句诗,甚至有时只是一首歌名。
柳以童这日记总随行带,其上字字不提她,句句都是她。
写下这句话,柳以童合上日记,心满意足:
就算有天,这日记被谁意外发现,也不会被解读识破,不会被定位到那个人。
她的暗恋,不会给她添麻烦。
可疏忽于关照自我的少女,没意识到一件事——
加密的意义,在于被破解。
分明是记录私密心事的日记,她却为此预设解读日记的“假想敌”,并为此不厌其烦每天加密……
或许心底至深处,压抑着她渴望被人解读的欲望。
*
剧本围读会的照片,被剧组发布在半官方性质的账号上,作为剧宣预热的一环。
这本是标准流程,却无意触及祸端,好在这火烧起来了,只烧到柳以童一个人身上——
先前她和孙超兴打架的照片被曝光,只是在小范围内引起讨论。可这次S+评级项目的预热,又是内娱罕有的全女题材,关注热度之高,相当于给先前的小范围,添了指数幂加成。
柳以童第一次上热搜。
词条颇具十几年前的复古感,直抒胸臆的:
#失格偶像柳以童滚出内娱#
她点进话题,发现除去那日打架,还有些陈年照片被挖出来恶意解读——
释放信息素安抚紊乱落泪的薇安,被偷拍曲解为她“堵角落信息素霸凌”;错位视角实锤她“偶像抽烟”,与男路人同框证明她“直女装姬在役恋爱”……
有剧场老粉主动替她说话,还有工作人员和成员开小号为她澄清,然而杯水车薪,全蒸发在铺天盖地的狂欢里。
偏见是叙事最有力的文笔。
她被熟悉又陌生的故事塑造成反派。
乌合之众从来如此,惯性片面地判断一个人,一旦给其贴上了“坏人”的标签,她所有做过的事,便都出于恶意。
柳以童看着那些故事,看自己被骂“地狱犬”、“疯狗”、“恶女”,反倒勾起嘴角笑:
被评价为“恶女”,是在赐予她自由。
“疯”惯了的人,被剥夺美名等同于剥夺道德枷锁,再无做人行事的负担。
比起她在骂名中游刃有余,舒然反应比她大得多,是夜,一通来电问她这些丑闻是真是假。
柳以童平静告诉舒然,那都是假的,补充说冷处理就行,不必浪费太多资源。
【你是想走‘黑红逆袭’的路线吗?这确实是一种营销逻辑,但柳以童,你在我舒然名下,完全可以干干净净的,没必要混这么糟!】
“我没觉得这很糟糕。”
【……】
舒然短暂沉默。
柳以童之前听过舒然对自己的评价:看起来安静内敛,实则主意又多又犟,一旦有想法,谁也劝不动。
她猜,舒然现在应该又在心里骂她犟。
【你提醒我了。】舒然叹一口气,再度开口时,也被她感染得冷静,【现在舆论正兴头上,干巴巴发声明贴律师函,下场澄清不到位,反倒容易被群嘲。要澄清到位,又得投入你我现在起步阶段承担不起的人力物力。既然你主张不要,我就先不找我爸妈帮忙了。】
“嗯。”
【细想来,坚定选择黑红,你这丫头挺自信啊?你是笃信自己必然有逆袭的时刻?】
“没笃信。”柳以童淡然说,“如果逆袭不了,圈中美名恶名都没区别。”
【没区别?!】舒然一顿,而后哎呀呀叫着抓狂,【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你的想法!】
柳以童安静听舒然的抱怨。
【但不得不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坦然与负面能量共处的能力。你光是这一点,就够我学很久。】
“嗯。”
柳以童随口应,没告诉蜜罐里泡大的千金,有些东西不用学,因为学也学不来。
扔炼狱里滚一圈,要么死了,要么就会了。
通话结束,柳以童又在热搜和群聊里逛了会儿。
不少阮珉雪的粉丝得知阮姐要和恶女合作,且据爆料剧本中还有不少与“暴力”或“亲密”有关的肢体接触,粉丝们纷纷抗议:
【万一疯狗习惯咬人,下手没轻没重怎么办!】
【我阮姐圈内几乎零差评,恶女善妒又欺软怕硬,一定会借题发挥欺负阮姐!】
【我们向来没干涉过阮姐的事业,但这个合作是不是真得抵制一下?】
个别大粉一牵头,八方粉丝一呼百应。
柳以童很想跟这些粉丝说,放心,我不会那样对阮珉雪。
但也就是想想,她不会真说。
她只是不断切换各个软件,游走于对“柳以童”的讨伐中,云淡风轻,抽离成旁观者,将对自己的口诛笔伐当作戏剧的乐子。
这是她无师自通习得的技巧。
倒也不是不会代入,比如在这种情景下代入阮珉雪的视角,就会很爽。
是千万人为其未雨绸缪的白月光,是千万人为其殚精竭虑的心尖雪,是进可抬手千呼百应的帝王,是退无后顾之忧的神祇。
阮珉雪不需要内娱,是内娱需要阮珉雪。
她的粉丝们殚精竭虑求她留下来,路人在烂剧淘金时看到她名字便确定品质,业内诸多衍生产业都依赖她的存在养活。
光看这些与阮珉雪的姓名绑定的“美名”,柳以童就能爽到头皮发麻。
她喜欢的人从来沐浴于赞誉。
她喜欢这样的人,便也与有荣焉,沾一点世间宠爱。
她在仰慕之人的超话里闲逛,见一个小有名气的大粉正带节奏,这人平日发言便偏激,柳以童对其有印象,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见这大粉把节奏带到她自己身上——
《柳以童连阮珉雪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以此为标题,该大粉发布了一篇长文,逐条对比咖位、样貌、演技、商业价值等各层面,阮珉雪对柳以童的碾压。
柳以童淡然点进评论区,见其下该博主铁粉纷纷附和,当然,也有围观而来的阮粉表示没必要拉踩。
诸多言论从柳以童视线滑过,无一令她停留,唯一条短小精悍的,吸引了她的注意。
该评论号主甚至顶着注册初始的灰色轮廓头像,昵称是随机的一串字母数字:
【品味有待提升。】
简单六个字,加上一个句号。
恰好撞了柳以童的枪口。
她本就心情不佳,这小号在夸奖阮珉雪的文章下面说“品味有待提升”,这不就是喜欢阮珉雪很没品的意思么?
柳以童压着火气,点击回复,打字:
“客观事实而已。”
本以为小号只是来阮珉雪超话踩一脚就走,柳以童原没指望对方回复,没想到不多时,软件消息提示音响,她点进去,竟是那无名小号回了楼:
【你是说,字里行间都包含主观臆测的对比,是客观事实?】
柳以童一顿,指尖当即敲击键盘:
“请具体举例,哪一段是主观?”
【我随便举例,至少样貌这一条,阮珉雪远不止于碾压柳以童。需要我从三庭五眼、黄金比例等维度展开说说么?】
极尽理智的一行字,瞬间让柳以童屏息。
少女几乎能透过黑白文字,窥见其后打字的人悠哉的态度。
对方用词文明,不带任何羞辱性质,却轻而易举给人留下强大的压迫感。
柳以童当即被激起胜负欲,她回:
“两人样貌从科学维度拉不开差距,自然要将大众审美纳入评价体系。认为阮珉雪貌美的,数量远胜于柳以童的,有没有一种可能,作为小众审美的您,也不过在试图以主观挑战大众?”
【数量?你是指粉丝数量么?忽略二人出道悬殊的年限和积累,你这样对比未免对柳以童太不公平。】
不公平。
柳以童悬在键盘上的指头一颤,她站在窗口,清新空气拂进来,春末的最后一段夜风温柔,然而少女却被风吹得越燥。
她心一动,鬼使神差地,任情绪驱使手指打出回复:
“没有足够积累的柳以童,仅凭因缘际会,就站到阮珉雪身边,这又算什么公平?大众对此不认可,认为她不配,这很难理解么?”
【很难理解。阮珉雪并非出道即巅峰,又何必苛责柳以童?】
“确实该苛责。阮珉雪出道作就名动四方,不像柳以童偶像失格被迫退役,徒惹一身骂名。”
【关于‘骂名’,推荐你两本书,《罗生门》与《洞穴奇案》,真相未必如你现在所想。关于‘配不配’,你不是柳以童或阮珉雪,你不知道柳以童究竟有何实力,实则够不够格站在阮珉雪身边。】
够格。
分明是网络上的一场辩驳,分明是立场相对的敌手……
柳以童竟从对方冷静而坚定的反驳中,得到了宽慰。
不被哄的小孩习惯克制,被哄过的孩子反倒闹得欢。
柳以童心底情绪翻涌,肾上腺素飙升,指尖在屏上敲得飞起。
柳以童为站阮珉雪甚至贬低“柳以童”,对方恰好反其道而行。
两人唇枪舌战,回复速度飞快,似于深夜密林你追我逐的豹猫与松鼠,只是身份未定,彼此都试图将对方贬为猎物,抓住对方的破绽将其拆吃入腹。
两人这一对线便近一小时,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不带半个脏字,一条回复下转瞬盖起近百楼。
原文作者那位偏激大粉甚至翻完楼节奏也不带了,给该评论置了顶开始吃瓜。
原文评论区团建的阮粉们也因这奇景消停围观,甚至有好事者转发进各大小群,将其评价为“人类高质量对线”。
“你又何尝是柳以童或阮珉雪?就能确定柳以童清白,就能确定柳以童有这实力?”
【是否清白,有无实力,我们大可给事实以时间证明。】
“你不在意阮珉雪安危,当然愿意给柳以童机会。你是阮珉雪的黑子?”
在柳以童发送出这段话时,一直步步紧逼的对手陷入短暂静默。
就在这时,对方发来今夜最后的回应:
【当然不是。我只是比你想象中了解更柳以童罢了。再见。】
这句似是强弩之末的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