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青云镇的日头毒得能晒裂青石板。钱满仓蹲在茶馆檐下数铜板,老掌柜的草帽檐上别着三根雄黄艾草,说是能避五毒。可那艾草不知怎的竟自己燃了起来,火星子簌簌往下掉,烫得他直跳脚。
"晦气!晦气!"钱满仓拍打着冒烟的帽檐,一抬头,正瞧见镇口搭起了一座戏台——朱漆柱子,青布幔帐,台角还挂着两盏惨白的灯笼,上头用墨笔潦草地写着"芒种大戏,鬼门开锣"。
老掌柜眯着鼠目细看,戏台底下竟蹲着个戴傩面的小童,正一颗一颗地捡他刚才撒落的铜钱。那小童的手指青白细长,指甲缝里沾着黑红的泥垢,每捡一枚钱,就往嘴里塞。
"柳、柳掌柜!"钱满仓连滚带爬地往茶馆里钻,"镇口来了个吃铜钱的鬼娃!"
柳莺儿正煮着雄黄酒,闻言指尖一顿,金步摇上的雨燕振翅飞起,绕着戏台转了一圈,忽地俯冲下去,从台板缝隙里叼出一张黄纸——
纸上画着个戴傩面的小鬼,旁边朱砂写着:"芒种开戏,生人回避"。
牛大壮扛着半扇猪肉路过,屠夫新换的短打上绣着"五谷丰登",可惜"登"字绣歪了,活像"五谷丰瞪"。他独臂一挥,杀猪刀"咣当"劈在戏台柱子上,震得台板簌簌掉灰:"俺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芒种闹鬼!"
话音未落,戏台幔帐无风自动,里头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
"芒种芒种,鬼戏开锣——"
"生人勿近,死人登台——"
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几百个嗓子叠在一起,尖细处如幼童,嘶哑处似老妪,听得人头皮发麻。
鲁三锤闷头拆了块台板,木匠的墨斗线在青石板上弹出血纹,竟拼出个"丙戌"字样。花四娘甩着鸳鸯帕要上前,媒婆髻上的绒花突然自燃,吓得她尖叫一声,二十八个银镯子叮叮当当拼出个"凶"字。
"退后!"柳莺儿甩出白发缠住戏台立柱,发梢触及木料的刹那,整座戏台"咔嚓"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洞口——
三百盏幽绿的灯笼飘浮其中,每盏灯芯里都蜷着只碧眼蛾子,翅膀上赫然映着人脸。
白清风的残魂自茶雾中显形,道袍虚影扫过洞口,朱砂写的镇魂符浮现在空中:"丙戌年芒种,钦天监借鬼唱戏,三百童魂困于灯中。"
钱满仓突然怪叫一声,老掌柜的草帽被无形之力掀飞,地中海脑门上竟浮现出同样的"丙戌"血纹。他哆嗦着摸向头顶,指尖触及的刹那,皮肤下竟钻出细密的藤须,如活物般蠕动。
"救、救命!道爷救我!"
牛大壮独臂抡起杀猪刀,刀刃劈向钱满仓头顶的藤蔓,屠夫背后的漕帮刺青泛着金光,蟠龙出海图竟离体飞出,龙爪撕扯着那些妖藤。
柳莺儿指尖轻弹,金步摇脱簪化燕,雨燕衔着雄黄酒飞入洞口,酒液泼洒处,三百盏鬼灯齐齐炸裂,碧眼蛾子化作灰烬簌簌落下。
戏台彻底坍塌,露出底下成堆的森森白骨——每具骸骨的天灵盖上,都嵌着一枚翡翠瓜子。
更诡异的是,那些白骨竟自行拼凑成完整的骨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们下颌骨开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仿佛在无声地唱戏。
花四娘吓得腿软,媒婆髻上的银簪"啪嗒"掉在地上,簪头镶嵌的珍珠滚到一具白骨脚边。那白骨弯腰拾起珍珠,竟塞进了自己空洞的眼眶里,随后"看"向花四娘,下颌骨咧开,露出个诡异的"笑"。
"它、它冲我笑了!"花四娘尖叫着往后缩,脚下一绊,整个人摔进了牛大壮怀里。屠夫独臂搂住她,杀猪刀横在胸前,漕帮刺青的金光更盛:"怕啥?俺在呢!"
鲁三锤闷哼一声,木匠从腰间解下鲁班尺,尺身刻满镇邪符文。他大步上前,尺子"啪"地拍在一具白骨的额头上,那骨架顿时僵住,随即"哗啦"散落一地。
可还没等众人松口气,散落的骨头又自行拼凑起来,这次速度更快,转眼间又站了起来。
柳莺儿眯起眼,金步摇上的雨燕突然尖啸一声,俯冲下去叼住一具白骨颈骨上挂着的铜牌。铜牌上刻着"丙戌年五月,钦天监典当"的字样,背面则是密密麻麻的童男生辰八字。
"原来如此。"白清风残魂飘至她身侧,道袍虚影拂过铜牌,"这些孩子,都是当年被典当给'鬼戏班'的祭品。"
钱满仓闻言,突然浑身发抖,老掌柜的藤须已经爬满了半边脸,他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当票:"是、是不是这样的......"
当票上赫然写着:"今典当童男一名,换纹银十两,丙戌年五月初五。"落款处盖着钱家当铺的朱砂印。
柳莺儿眼神一冷,白发无风自动:"钱掌柜,这笔债,你也有份?"
"冤枉啊!"钱满仓"扑通"跪地,藤须已经缠上了他的脖子,"那、那是我曾祖父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牛大壮啐了一口:"呸!祖上造的孽,子孙还债,天经地义!"
"先解决眼前的事。"鲁三锤突然开口,木匠的嗓音低沉如闷雷。他指向那些白骨,"它们要的不是钱满仓的命。"
果然,白骨们对钱满仓视若无睹,反而齐齐转向戏台废墟的某处——那里埋着一口鎏金箱子,箱盖上刻着繁复的星象图。
柳莺儿大步上前,白发如鞭,扫开覆盖的泥土和碎木。金步摇上的雨燕落在箱盖上,喙尖轻啄三下,箱子"咔嗒"一声弹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百个傩面,每个面具的背面,都贴着一张泛黄的卖身契。
白清风残魂叹息一声:"鬼戏班的'戏票'......"
突然,所有白骨齐齐跪地,下颌骨开合,无声地嘶吼。戏台废墟的泥土翻涌,一只青黑的手破土而出,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转瞬间,数十具腐烂的尸体爬出地面,它们穿着戏服,脸上戴着那些鎏金箱里的傩面,姿态扭曲如提线木偶。
"正主来了。"白清风残魂凝实几分,道袍无风自动,"鬼戏班的'角儿'们......"
为首的"角儿"戴着青面獠牙的傩面,戏服上绣着蟠龙纹,它抬手一指柳莺儿,腐烂的喉咙里挤出沙哑戏腔——
"柳——莺——儿——"
"十——五——年——期——满——"
"该——你——登——台——了——"
柳莺儿瞳孔骤缩,金步摇"铮"地一声颤鸣。白清风残魂瞬间挡在她身前,道袖翻卷,朱砂符咒如雨落下:"滚回你的阴间戏台!"
牛大壮怒吼一声,漕帮刺青彻底离体,化作一条金光蟠龙扑向鬼戏班。鲁三锤的鲁班尺迸发血光,尺身符文活过来般游走,将一具具腐尸钉在原地。
花四娘瘫坐在地,媒婆髻早已散乱,她哆嗦着从袖中摸出一把红线,颤抖着念叨:"姻缘线......镇、镇邪......"
钱满仓则缩成一团,藤须已经缠住了他的嘴,老掌柜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柳莺儿深吸一口气,猛地拔下金步摇,青丝如瀑散开。她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向雨燕簪首:"清风,借法!"
簪首东珠裂开,一道刺目金光直射鬼戏班"角儿"的傩面。"咔嚓"一声,面具碎裂,露出底下腐烂的脸——
竟是白清风生前的模样!
"......什么?"柳莺儿呼吸一滞。
白清风残魂也怔住了。
那"角儿"腐烂的嘴角扯出个笑,戏腔幽幽——
"师——兄——"
"好——久——不——见——"
五更鸡鸣时,鬼戏班的腐尸尽数化作黑水渗入地下。
戏台废墟上,只余那口打开的鎏金箱,和满地碎裂的傩面。
柳莺儿跪坐在地,手中捧着最后一张卖身契——上面写着"柳莺儿,丙戌年五月初五典当",落款处是白清风的朱砂印。
白清风残魂飘在她身侧,道袍虚影黯淡得几乎透明:"......原来如此。"
"当年我亲手将你典当给鬼戏班,换你一条生路。"
"而我自己......"他苦笑一声,"却成了戏班的'角儿'。"
柳莺儿攥紧卖身契,指节发白:"所以这十五年,你一直在......"
"替你唱戏。"白清风残魂轻声道,"如今戏唱完了,债......也该还清了。"
晨光穿透云层,照在废墟上。白清风的残魂渐渐消散,最后化作一缕青烟,绕着她的金步摇转了三圈,随即随风而逝。
钱满仓瘫在不远处,老掌柜的藤须已经褪去,只在脸上留下蛛网般的红痕。牛大壮扶起花四娘,屠夫的漕帮刺青重新回到背上,只是龙睛处缺了一笔。
鲁三锤沉默地站在废墟边缘,木匠手中握着半块傩面碎片,背面刻着"白清风"三个小字。
柳莺儿缓缓起身,将卖身契收入怀中。金步摇上的雨燕喙尖,不知何时多了一粒翡翠瓜子。
茶馆檐下,新燕衔泥飞过,一片柳叶飘落她的肩头。
叶脉间,凝着霜花小字——
"戏散人未散,因果自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