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江南春

时间一年年过去，明家小姐如今也满十岁了。

随着身量渐长，明惜月发现自己的模样与前世时的自己长得如出一辙，自此再不指望能靠“穿越成白富美”而走上人生巅峰。

她也逐渐适应了自己明家小姐的身份，不再暗自期待有朝一日能一觉醒来回到现代社会，做回一个普普通通大城市的社畜。

她也渐渐发现，明家人对她着实算是不错。

明家人口简单，明大人是个老学究、终日放了班只沉迷在学问研究上，不近女色、不纳妾。

而韩姓夫人出身商贾、嫁妆丰厚，对自己的幼女出手也大方得紧。

至于长兄长弦，其为人虽有些迂腐，常被小妹暗自吐槽读书读傻了，但奈何也算是一表人才、翩翩公子，虽不解风情，但为人正派负责，实为良兄益友。

只是多数时候明惜月只将兄长视作“严父”，总不忘提醒侍女小萍在她闯祸时着重向兄长隐瞒。

而侍女小萍也出落成豆蔻年华的少女，懂事体贴，一心只念着自家小姐。

这一年，明家少爷去了金陵进学，明惜月虽有不舍但也承认此为上选，若按着自家老爷醉心学术、不搞八股的教法，她这位兄长再留在扬州家学怕是这辈子都难以科举入仕。

而明惜月也深知，如今这个时代，读书人唯有这一条出路而已。

至于她自己，则继续深居家中做个不出世的才女，偶尔抽空教教小萍读书认字。

明惜月告诉小萍“万般为下品，惟有读书高”，还说小萍背景离家、孤苦无依、实乃开局不利，又无父母兄弟依仗，唯有读书方能识理、才有机会日后成为自己人生的“大女主”。

小萍听后似懂非懂，但是眼见自家小姐无比认真便也努力尝试去学了，只是奈何天赋有限，仅略识了常用字扫了个盲，便不再深耕。

为此，明惜月深感无奈，只怪小萍不思进取，然并不检讨自己的教学水平是否相宜。

而明惜月也继续精进着自己的诗词大业，只没想到光背诗这一项便耗了她半条命。

前世的义务教育经历只让她大致记住了课本里要求全文背诵的文章，但是自从知晓自家女儿天赋之后，明老爷并不肯放任自流，对她诗经只背的下“蒹葭”和“关雎”、楚辞只知《国殇》而十分不满。

甚至一次明小姐背诗背的急了，竟然背出了“呦呦鹿鸣荷叶浮萍”，一向溺爱幼女的明老爷都罕见发难、罚抄了她三遍小雅。

再次被罚抄书的明小姐，则在心理暗骂茗烟不停，还责怪起自己前世不该看那么多遍《红楼梦》。

直到明小姐能将《山鬼》边唱边背个七八、问《论语》等圣人言也能出口成章之时，已是明长弦入学后的再一个春天了。

念着“烟花三月下扬州”，明惜月觉得扬州的春天确实很美。

只是奈何她身为深闺女眷常年深居简出，特别是上次清明外出放风时还在渡口的台阶上崴了脚，哭着让自己兄长背回的家，自此明家人就更少带她外出了。

扬州明府的花园不大，但角落有一小门，推开后便是围起的一片桃花林，而如今正到了落英缤纷的时节。

一日，避开了小萍和家中众人，明惜月拿着小锄头孤身一人进了桃林，自顾自演上了一出“黛玉葬花”。

这也是她多年来打发无聊的娱乐方式，兄长不在、而小萍哪怕逐渐变得自信开朗也不过是个被封建社会规训过的可怜女子，与她明惜月总聊不到一处。

于是她只得在无人处自说自话，甚至待戏瘾上来时演些独角戏自娱。

这一日，见四下无人，明惜月开始唱起了《葬花吟》：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愿奴胁下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

待整首歌唱完，明惜月已是泪流满面，她前世甚是喜欢林妹妹，十分心疼她“花落人亡两不知”的结局。

只是她转念一想，林妹妹一生是为了报恩、泪尽而亡，想来走后并无遗憾，只怕还回了仙界继续做她的“绛珠仙子”，便也不再伤心了。

于是明惜月只简单把扫出来的花瓣埋了埋、便溜回房了，连绢袋儿也没准备。

明惜月不只喜欢林黛玉，还喜欢林黛玉喜欢的竹子。

扬州城南有一何家，与明家也算是旧交，因此每年都会邀请明家人去府上游玩赏春。

这一日明惜月打算跟着母亲前去拜访，而侍女小萍却罕见得懒怠出门、反劝自家主子留在家中。

明惜月前世曾游览过扬州个园，和今世的何园一般满园绿竹、举目苍翠，且春有百花甚是好看。

明小姐不愿放弃少有的出游机会，便向自家侍女丢下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几何”便做势离去了，小萍见此只好无奈地跟上，还不忘替小姐带上油纸伞遮阳。

可谁知这小萍实是个爱热闹的，出门后见夫人小姐竟自赏园、喝茶聊天，便也去找素日难得一见的各家丫鬟们摆龙门阵去了。

几家小姐都快到了许嫁之年，小萍从各家侍女口中得知了何家小姐善抚琴、朱家小姐工笔花鸟一绝、王家小姐练的水袖舞十分飘逸……而刘家的侍女还展示了自家小姐亲手秀的鸳鸯，栩栩如生、甚是可爱。

这一比较之下，小萍竟有些担忧起自家小姐，毕竟明小姐“精通”的读书作诗在她看来也并不是女子分内之事。

而小姐常念的诗小萍也听不懂，也更背不出。

于是这日回明府后，小萍主动问起了小姐未来的打算。

“小姐，你不打算日后学些女子分内之事吗？”见自家小姐面露疑惑，小萍继续解释说：“就是针黹纺织、琴棋书画什么的……”

听罢，明惜月沉思片刻，便反问自家侍女道：

“为何只做女子分内之事呢？难道男子能做之事，本小姐身为女子便做不得了？”

而侍女小萍听后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一向自认嘴笨见识又浅，见小姐面有怒意便不再吱声。

没想到，明小姐却并未真生小萍的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背身走出房门前还留下了一句话：

“别家女子善琴棋、弄书画，而我偏要‘诗酒趁年华’！”

小萍一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不久后明小姐开始背着父母偷偷饮酒，才明白这日说的话是极其认真的。

忘了从哪天起，明惜月开始偷家中的藏酒回房间自饮自酌，还命小萍上街寻来青梅、桑葚、杨梅等鲜果泡酒。

这年秋，杨梅酒成了，明惜月喝着不错，便劝这几日有些腹泻的小萍也饮上几杯。

没成想，小萍浅尝一口便辣得眯起了眼，忙问自家小姐这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明惜月听罢也不急着回答，摇头晃脑口中喃喃自语了几遍“若说起这饮酒的妙处嘛……”

直到她看到前两日翻开两眼便丢下的《楚辞》，略带酒意笑着和小萍说：

“人家闻先生、说过的嘛，‘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可称名士’……”

小萍莫名其妙地问家里何时请过什么闻先生、嗅先生？明惜月笑而不语，过会又接着说：

“自古‘是真名士自风流’，而名士嘛、自然要饮酒……”

小萍无奈，平日里小姐喝酒她苦劝不得、也不敢报告夫人，只得默默掏出温酒的家伙帮笨手笨脚的明惜月温酒，只担心她喝冷酒伤了身子。

入夜后，小萍哄自家小姐睡下，将装备和酒藏好，关上门出去了。

小萍如今也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明惜月不再让她守夜，让父母在后院为小萍另置了一间房自住。

就在小萍关好院门，却发现明惜月不知何时竟又起身，还斜倚着窗、抬头望月，看不清神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年后，明小姐酒瘾渐长，有次甚至偷挖出老爷亲手埋的女儿红、用井水掉了包，让小萍很是头疼。

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