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逐山断定唐雪贞不会杀他,因为不敢,更不舍得。
当年,他只用一副薄金的手镯就将这个戏子牢牢铐在了自己身边。
明知唱戏最要紧的是嗓子,他闲着好玩却还是要喂唐雪贞吃烟,吞云吐雾之间(丢失)狠狠玩弄他蹂躏他。
唐雪贞是不出一声的,仿佛还很享受如此的疼痛。他委曲求全,伏低做小,全没有一个红角儿的傲气跟派头。他只把自己当卖肉的婊子,卖唱的歌郎。他眼里只有陈逐山,他爱他爱得痴心痴情,可感可叹。
陈逐山知道唐雪贞犯贱,而他只爱那些不可得的,于是愈发冷淡他。
自打到了上海,陈逐山寻得门路拜了香堂称雄一方,便在这金迷纸醉中被莺莺燕燕们搅乱了心扉。
红粉佳人,漂亮郎倌,一只只花蝴蝶似的在眼前飞,渐渐地,他就将唐雪贞忘了。
陈逐山把他留在一处寓所里,每个月打发叫花子似的只给百来块钱。
即便是这样,唐雪贞也没有一句怨言的,他总以为陈逐山在外头忙生意,因而无暇顾及他。
陈逐山来了,他照旧伺候他,替他烧烟泡,陪他喝酒,特意换薄纱料镶金丝的裙子给他唱小曲儿。
陈逐山撩起眼皮瞧着唐雪贞,目光中是一片糜烂的春情,他只想找他睡觉。
外头的人不够劲儿,谁都没有唐雪贞称他的心。
可等他再升堂位,摇身一变成了上海滩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唐雪贞这样的伶人他自然看不上眼了。
野地里捡来的东西,没有学识,言谈粗俗,不懂风情,哪怕卖到堂子里去也不能赚几个钱。他就只会唱戏,唱那些伤春悲秋,才子佳人,陈逐山向来不喜欢。他认为自己只喜欢唐雪贞的裙子,以及撩起他的裙子时那种身体的紧痛。而现在,唐雪贞连嗓子也塌中了。虽说按在床上操起来不错,可时间久了总会厌倦。
陈逐山觉得自己是厌了唐雪贞,但没了唐雪贞,他又心乱如麻,连饭都吃不下去。
唐雪贞是二月初三走的,陈逐山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朗气清,一日无雪,却格外寒冷。
他在大哥的撮合下跟商贸会长的小女儿进行了约会,并在饭局上定下这门亲事,一门于他买卖军火很有利的亲事。
从六国饭店出来,他喝得烂醉闯进唐雪贞的寓所。他喊他,有些温柔的情态。可没有人应声,屋子里空空荡荡,灯也坏了,白木桌上放着一副他送他的金镯子。
唐雪贞只言片语都没有给他留下,陈逐山猛一警醒,耳边轰轰激响,像是金玉砸石。他想,完了,他把唐雪贞给弄丢了。
两人如今再见面,像是结了血海深仇。唐雪贞眼都不眨,抬枪就打。
好在陈逐山躲得快,连身一滚,只是耳上被削下一块肉。唐雪贞眯起眼睛,又开一枪。子弹擦着陈逐山的脑袋掠过,他感觉头皮滚热,登时传来剧烈的疼痛。
尖锐的鸣叫在他四周炸开,像炮弹呼啸。可连打仗都没这样令他胆战,令他心惊。
差一点,他就死在了唐雪贞手里。
“滚!”唐雪贞握着枪,狠狠踹陈逐山的大腿。
陈逐山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能看着他,像跪拜一龛神祠。他从没觉得唐雪贞这样高高在上,他依然是那个臭唱戏的,没有身份,下九流,但他在他心里不一样了。陈逐山这才意识到,唐雪贞就是他金身玉面的菩萨,他的好菩萨。
陈逐山仰着脑袋,半跪在唐雪贞面前。他仔细地端详他,在这生死一刻。
他的脸很瘦,青白的病态,眼神冷漠,暗藏刀锋似的锐利,他分明想杀他。
陈逐山怔住了,他没想到唐雪贞有这样的胆气。他也不肯承认,才短短两个月,唐雪贞就不爱他了。
“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不跟你计较。”陈逐山站起来,脸上热血淋淋,他逼到唐雪贞面前,逮住他的手腕,“现在跟我回去。”
唐雪贞冷笑一声,反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我叫你滚,滚回上海跟你的行长千金结婚,老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唐雪贞,你别闹了!”陈逐山狠狠抹一把脸,他瞪着他,突觉眼中滚热,不知流下的是血还是泪。
他又想起还在西头山上的那些冬天,下雪,积得深而厚,他们扛着枪伏击过路的商队,花灰翅毛的老鹰从他头顶掠过,抓伤了他的脑袋。腥血涔涔,急流而下,濡得他满面烂红。他举枪连发,却没有射中,老鹰飞远,在苍莽的空中凝成一粒墨点。
陈逐山觉得唐雪贞就像那只凶悍的苍鹰,可他不能开枪,他下不了手。
陈逐山把唐雪贞紧紧搂住了,硬是要将他拖出去。唐雪贞狠狠啐他一口唾沫,拿枪朝他面门上砸,两人就此打得不可开交。
“陈逐山,你放开手!”唐雪贞冲他吼,他挺腰拔背地站着,竟比陈逐山还高一些。
陈逐山亲眼看着唐雪贞将枪口按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他惊得心脏猛跳,血直往脑中涌。
又听不到了,陈逐山只觉耳边轰轰飒飒,那其实是唐雪贞的呼吸。
“我不会跟你走,要么,你把我的尸首带回去。”唐雪贞面目冷峻地盯着陈逐山,令他毛骨悚然,“你要不要,陈逐山?你要我的人,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在扣下扳机的前一秒,陈逐山死命掰住唐雪贞的手,他双腿虚软,猛地滑身下去,跪在唐雪贞面前,像是求饶。
陈逐山愣愣地望着他,没有动。他并非惊诧于唐雪贞野烈的性格,其实这个看上去美丽温驯的戏子向来都是这样的,只不过为了他在收敛。
陈逐山惊讶的是自己的恐惧,他做土匪抢金夺银跟人拼杀时多少次命悬一线,被缉捕让警察围堵在山脚被枪按着脑门,拜香堂差点让大哥剁下手脚,这些都不足以让他恐惧。
只有刚刚,唐雪贞把枪对准自己,毫无犹豫地要去死。陈逐山怕得全身都在颤抖,像一个懦夫。
唐雪贞要死,竟跟要他的命一样。他不可置信地反应过来,他是真的爱上唐雪贞了。
陈逐山呆坐在地上,脸颊又狠狠挨了一记耳光。
唐雪贞看着他,抬起手来。手指上一枚鎏金的绿翡翠戒指,是他师傅周万平留给他的东西。他漂漂亮亮地戴着,像豪门大户里养尊处优的少爷。他尊贵,有傲气,不屈于人下,他朝陈逐山露出一点施舍般的微笑,讥讽道:“陈老板,您既没要我尸首的胆量,那就请回吧!”
唐雪贞起身之时被陈逐山攥住了马褂前襟,他咬着牙,像是恨又像是服软:“雪贞,你到底要怎样才能跟我回去?”
“不想怎样!”唐雪贞一个拳头打在陈逐山脸上,陈逐山歪倒一边,他看见唐雪贞竟抛下自己走到架子边洗手去了。
洗完了手,他扭头见陈逐山还在,便想再骂他两句。但他知道,就算是骂了,这狗东西或许还是不肯走。
他今天打了陈逐山,令他颜面尽失,陈逐山绝不会罢休,他势必要把自己治服了带回上海去。
上海是什么地方,风月流光,婊子成堆,他哪儿受得了?他见不得陈逐山拈花惹草搂男抱女,他就要他一个完完整整。陈逐山既给不了,他也就不要这个狗东西了。
他动心只需一个两个风情的眼神,爱时轰轰烈烈,而不爱,也只在一念之间。凡事想通了,便能撒开手去,没那么多的烦恼。
当然,陈逐山是想不通的,他站起来走到唐雪贞面前,伸出血糊糊的手,他还是想拉他,握他的手。
唐雪贞闪身躲开,想了想说:“陈老板,你要想让我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怎样?”陈逐山眼睛一亮。
“只两点。”唐雪贞两根指头一竖,“一,去跟您那位玛丽苏小姐解了婚约,二,退香堂,金盆洗手。”
还没等陈逐山答话,唐雪贞便转身走进小客厅里去了。他在珍贝琉璃宝珠的流苏门帘后边站住,回头看了眼陈逐山,他终于走了,背上也都是血,被金色的太阳照着,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唐雪贞正发着愣,忽觉手臂被抱住了,热乎乎的。
“师哥,你可吓死我了。”周天钰急得满头都是汗,“你怎么能拿枪往自己脑袋上顶?”
他刚刚是要冲上去拦住唐雪贞的,但被应歌凤一把抱住了。
应歌凤跟在周天钰后头进来,他瞥了眼小戏子搂着他师哥的手,便不动声色地揽住他的肩膀将人给带进了怀里。
“里头子弹早就被打空了,你急什么?”应歌凤抱着周天钰在小软榻上坐下,他揉小戏子的肩膀给他松筋骨,亲他的脸颊安抚,“唐老板聪明着呢,哪像你?”
“我怎么了?”周天钰转过脑袋,头顶上两撮硬头发还高高支着。
应歌凤看他愣愣的模样便觉可爱,将人搂紧了,压在身子底下就要亲。
只听一声咳嗽,唐雪贞正瞧着他们蜜里调油。
周天钰不好意思了,搡开应歌凤,大眼睛甜甜地瞪着。
“周老板,你还瞪我,怎么这么凶!”应歌凤装着不高兴,周天钰只好贴到他耳朵边上,低声地说,“等一会儿再亲,亲多久都随你,行不行?”
“好。”应歌凤摸着周天钰的大腿,很满足地笑了笑。
唐雪贞原本是想回房的,他看应歌凤跟周天钰简直腻得慌,但无奈肚子饿了,只好揿电铃叫小厨房做些吃的上来。
周天钰也没进早餐,此时正是前胸贴后背。等佣人端菜上来,兄弟俩面对面,狼吞虎咽地又吃了一大桌子。
等吃得碗碟都锃亮发光,唐雪贞便起身去洗漱。
周天钰见他一身轻松,没事人似的,自己却替他发愁:“师哥,你说那个混蛋会不会还来?要不你去济州,上声云她三姑奶奶家躲躲?”
唐雪贞摇头:“放心,他不会来了。”
钱,权力,地位,人马,陈逐山哪个都放不下。他一个戏子,在他心里还不够分量。
周天钰见他师哥如此笃定,便也放下心来。
应歌凤正在喝肉桂蔻蔻,觉得很不错,问周天钰要不要。周天钰一向不爱那些,就只拿麦管嘬荷兰水。喝到一半,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要去明月湖买鸟儿的。于是,他站起来去换衣服。
四月初天气渐暖了,只肖两件衣裳。
前两天新做的,湖青绿绸缎裤,香云纱的料子上锈金银丝,领口压一段花,缀几颗小珍珠,在太阳底下一站便闪出粼粼的微光。
配着周天钰那张脸,倒像是个漂亮姑娘的打扮。可他站得笔挺,更加显得人高马大。
小东西,愈发英武起来了。
应歌凤看得直眯眼,他想把周天钰搂在怀里狠狠亲一亲。
“周老板。”他朝他招招手。
“做什么?”周天钰已穿上了鞋,他走到应歌凤面前。
应歌凤伸手,一把将他拽进怀里:“刚刚怎么答应的?”
周天钰想起来了,脸上漾起一片粉红。他锁得牢牢的纽襻叫应歌凤解开了,手直往衣襟里头钻。
胸口被应歌凤捏得酥麻,他攀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
热蔻蔻的苦香,还有一点儿冰凉的烟草味。
周天钰眯着眼瞧外头的天光,他怕晚了市场就要收摊,于是猛地翻身压住应歌凤。他亲他的脸,耳朵,脖子,亲得他心满意足,这才跟他说:“燕翾,我得出门一趟,买样东西回来。”
“嗯。”应歌凤摸着周天钰柔软的肚子,直哼哼,他一条腿缠着他的腰,又问,“买什么呀?”
周天钰一口亲在他的嘴唇上,眨眨眼:“我不告诉你。”
周天钰出门去了,应歌凤瞧着他,闭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小戏子那个俏皮的漂亮样子。他哎一声,翘起腿来,觉得快乐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