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低头,把三幅都擦掉了。
屋外的夜风吹动塑料窗帘,发出微弱的窸窣声。
他没回头,也没再画。
谢安琪那晚回到屋里,发现自己在墙角搁着的录音本上,多了一支笔。
是她几天前借给他的。她没听见他什么时候还的。她只是摸了摸那只笔的尾端,有点发烫。像是刚被手握过不久。谢安琪看了眼窗外,屋顶无人,风穿过水塔,呼呼响。她回头拿出录音设备,没再听旧的,而是点开一个新音轨。
麦克风对着窗。她轻声说了一句:“郑禹胜。”
然后关了设备,她不确定这一声会不会录清,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叫一声。
但她知道,真正的开场白,有时候不是“你好”,也不是“我们聊聊”。
而是你叫他一声,他没有转头,但听见了。他听见了,也没走。这就够了。
……
隔天早上,天气降温了一点。天空是湿灰的,空气带了点泥土味。楼下的锅贴铺照常开门,但铁板烙饼声听起来更像雨声,敲在鼓膜上,一下一下,轻却沉。
谢安琪泡了挂耳咖啡,坐在阳台边边那张折叠椅上,一边看稿子,一边等阳光透出来。
桌上的小风扇弱弱地吹着,她用橡皮筋把头发绑起来,留了两绺在耳侧,风一吹就轻轻扫过颈窝。
巷口传来搬货的声音,她没抬头,但她知道是他。
她听得出。
人的脚步其实比语音更诚实。他走路很稳,从不踢东西,也不急。
有些人脚步轻,是怕惊扰别人;而他,是不想多浪费一步力气。
她翻了页稿子,记下一句:“他的生活像一条胡同,走得慢,走得直,但很少回头。”
午饭时间,她在巷口遇到他,郑禹胜提着便当盒,站在水果摊前,正看着一堆熟透的香蕉发呆。
老板说:“再不买就烂了,小子。”
他“哦”了一声,挑了两根,丢了零钱。
谢安琪走过去,说:“你很喜欢香蕉?”
“便宜。”他语气平,“饱腹。”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两人并肩走了半条胡同,阳光正巧照在她左侧脸颊上,她感觉脸上发热,不确定是太阳,还是身边的距离。
“你中午吃什么?”他问。
“泡菜豆腐汤。”她说,“店家给了我一颗生鸡蛋。”
他没应声。
过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该住这里的。”
她顿住:“为什么?”
“你身上的东西太新。”
“什么?”
“你笔袋、包,还有那支录音笔。”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都不是这个街区能有的。”
她嘴唇动了动,没回答,他没逼问,只是抬手指了指她的屋塔房方向:“你那个门,晚上别锁得太死。”
她皱眉:“怕什么?”
“怕火灾,怕煤气。”他垂眼,“也怕有人逃不出去。”
她听完这句,一时说不出话,他低头剥开香蕉皮,一口咬掉一半,转头就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一点点沉进阳光斑驳的街角。
她忽然意识到,这种话,只有住过这里很久,或者见过人从这里消失的人,才会说。
……
那天晚上,她在笔记上写:“郑禹胜这个人,好像是一层不发光的箔纸——不发热,却能反射别人所有情绪。”她本想写完就睡,却又停笔加了一句:“但我也开始有点怕他——怕他太安静,怕他看穿我。”
她靠在墙角睡着时,录音笔没关,笔记灯也没关。电量用尽时发出一声轻响,把她从半梦半醒里惊回。
她坐起来,看见桌上多了一瓶水。是刚放上去的。
因为瓶身还有未散的水珠。她愣了两秒,走到门口开了一条缝,没人。
只是楼梯转角的那盏灯还亮着,亮得像有人刚经过。她站在门后,没说话。
也没追出去,她知道,是他。
他没进来,也没敲门——只放下一瓶水,就走了。她拎着那瓶水回屋,一饮而尽,水温刚好,像他留下的方式:不烫,不凉,不多说一句。
……
她开始习惯屋塔房的夜了。习惯猫跳上窗沿发出轻响;习惯风把纸吹起,她不追也知道会落在哪儿;习惯煤气罐在加热时“咕哝”的低语;也开始习惯,隔壁房间的脚步声。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待多久。
但她知道,只要郑禹胜还在这条胡同里,她就还有理由留下来。
她没再追问他记不记得她。也没问,这条时间线,是不是他们曾经交错过的哪一段。她只是坐在房间里,录音笔对着窗外,听屋顶的风声。
像在等一个答案。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