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曲的棕发遮不住眼里的光,像天狼星一样亮的眼睛里,映出落日的余晖。
年方杰的眼神大多数时候只有疲劳和麻木,但少数时候,却迸发出极大的热情,像肯尼亚草原上的落日,纯粹又炙热。
倪图钧没有在其他人眼里见过这样的光。也从来没有一个人把他着急赶的研发进度,和他的家人联系起来。
包括博钧,雅钧,还有母亲。
当然他也没解释。
“不择手段的人,才不会在自己最忙的时候放走助理。”年方杰没有停下脚步,语气却越来越热切。
“我只是不想在身边留一个心猿意马的人。”倪图钧下意识地辩解。
骗人。
“那她的工作为什么不分给下属?”
“交接的时间成本太高,不如我自己做。”
骗人。
“那你怎么解释,没来公司还抽空去喂小橘?”
“猫粮留在家里,也没什么用。”
骗人。
“司庆为什么不吃甜食还来排队找我?”
“前天你带我吃面,想回个人情。”
“骗人。”
说出来了。
年方杰自己都愣了一下。
倪图钧却笑了。
他为什么不躲开?
为什么他不像其他人,一听到他这些狡辩,就受伤地走开?
年方杰太热烈,热烈地反而让倪图钧想逃。
否则,他建立起来的坚固防线,就要被他烧化了。
“对,骗人。”他说,“我是想拉拢你。”
他再次攻击他。
“拉拢,我?用得着吗?”年方杰一声轻叹,显得凄凉,“我只是个BP,领导说什么我都会照做的。”
很好,凑效了。
“我不需要表面的服从。”倪图钧说,“我要拉拢的是人心。”
“一定要用这些残忍的话来包装自己吗?”
年方杰只觉得很难过。
倪图钧就是个逃兵,逃避承认自己的真情,对家人,对朋友。
可是谁不是呢?我又有什么资格评判他?我也是个逃兵。我们只是同病相怜罢了。
可是他不一样,他可以走得更远,被更多人理解和喜爱,为什么不去做呢?
“你明明就很懂人性,压根就不是什么人机。”他不再看着倪图钧,停下脚步。
倪图钧也停下,他雪白的德训鞋一转,鞋尖对着年方杰那发黄的空军一号。
“你想说什么?”倪图钧说话带着刺,听起来想要来一场辩论。
我想说什么?至少我不会离开。
“别以为这几句话能搪塞我,TJ。”年方杰抬起头,毫不怯懦地对上了这对准备与他辩论的凌厉凤眼,
“我见过的领导,员工,多了去了,私下答应约出来见面的只有你一个。”
倪图钧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瞳孔微缩。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什么是真心的,什么是假的,我也能看出来。”年方杰继续道,“你知道我不傻。”
倪图钧还是不言,年方杰就这样看着他,不退也不动,两人僵持不下。
这次你别想把我推开。
你不是陈嫣,你不是任何人,你是TJ,你不许走。
这朋友我交定了。
败了。
倪图钧知道自己败了。
过去的几个星期他试图告诉自己,对年方杰只是感兴趣,只是还人情,只是为了研发推进效率。
现在连只是想当个朋友,他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平时总是低着头,把一切不满和愤怒藏在笑容里的人,此刻直视着他,那双大眼睛上总蒙着的雾消散,变得锐利。
他已经被看穿了,眼前这个人,一眼看穿到心脏。
本来他以为没人能懂,也懒得解释,不被人理解,没人来纠缠,反而更轻松。
可现在呢,当有一个推都推不开的,坚定要站在他身边的人出现了,他又该怎么做?
他稳住自己不露出表情,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小杰,你很特别。
特别到,我已经不满足于,只是做个朋友。我希望你的锐利,纯粹,羞涩,都只属于我。
倪图钧伸出手。
“重新认识一下,我是TJ。”他总算是稳住了心跳,勾起嘴角,努力让指尖的颤抖没有这么明显。
一只带着凉意的,微微潮湿的手,伸进他的手里,握紧,手心贴着手心。
他忽然想,最好一直这样握下去。
“我是小杰。”年方杰明白他的意思,脸上绽开笑意,浅棕色的铜仁被余晖染上一层金色,“你这算投降了?”
TJ的手,很温暖。
傍晚的凉风一吹,气温下来了。小杰发现一件衬衫还是穿少了。
他对着绿化带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握着TJ的手跟着也紧了紧。
“冷了,我们走?”倪图钧主动道。
他们再次并排前进的时候,他就勾住了年方杰的肩膀。
“干嘛?”年方杰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一跳,“突然勾肩搭背的。”
“传一点热量给你。”TJ手上用了点力,手掌的热量隔着衬衣传到年方杰的皮肤上。
现在一点都不冷了,浑身发烫。
你们直男都这么没有边界感吗?
“这什么取暖方式?你确定你有用?”他又抗议了一句。
“很奇怪?”倪图钧的声音忽然轻下来,手也从他肩头滑落。
我在干什么?
“抱歉,”他说,“没注意。”
“没注意什么?”年方杰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样……是不是会让你想到查理王?”他说。
“没事,你又不是查理王。”年方杰没明白他的意思,“你这样我没意见,就是突然这样,很怪。”
他不知道Becky给过倪图钧暗示。
“怪在有点……暧昧?”所以倪图钧耳朵红了的时候,他也没闹明白怎么回事。
“你的中文系统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故障?”年方杰只觉得这会TJ有点奇怪。
“是,故障了。”倪图钧喃喃自语,“坏的很彻底。”
他坏掉了,他早就失去了往常的镇定。
倪图钧现在不知道怎样做是对的了,是该用男生之间的那套对他,还是用对女生的那套?
他只知道小杰对他很重要。
“今天晚饭我请你。”离开公园之后,年方杰有些兴奋地说,“你能吃辣吗?”
“我可以试试。”倪图钧其实不太能吃辣,但他不想拒绝他。
“好,那我们去吃港式。”年方杰听出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好吃的餐厅他能随时想出100个。
他饿了,中午太紧张,吃的少,所以走的很快。倪图钧身高腿长,不紧不慢保持和他并排,两人的肩膀时不时撞到一起。
“干嘛?竞走?”年方杰也撞回去。
“如果我知道饭店在哪里,我就不会输。”倪图钧说,挺幼稚的和他比试。
年方杰不知道,倪图钧其实是想牵他的手。
两个人到了饭店,年方杰点菜,问着倪图钧意见。
“没开车吧?喝点吗?”他问,倪图钧除了不吃甜的,别的没有忌口,菜点的很快。
“今天不喝。”倪图钧笑眯眯的,摇摇头。
“怎么?还防着我?”
“防着我自己,中文系统再出错。”倪图钧话里有话,他知道年方杰听不出来,就想逗他,“毕竟我还要拉拢你。”
“还拉拢?我不是答应你了嘛?”
“答应做我对象?”倪图钧问。
“TJ,这个时候得说完整,观察对象。”年方杰一脸正色地纠正,“对象是别的意思。”
“好,观察对象。”倪图钧努力把嘴角压了压。
他今天真不能喝酒。
“我得教你点中文黑话,有的话真不能乱说。”年方杰想起在Tarrance的心情过山车,心有余悸。
菜逐个上来了,年方杰给自己点了瓶啤酒,和倪图钧的白水碰杯。
“这个玫瑰豉油鸡不错,真有玫瑰味。”年方杰给他介绍,“你吃内脏吧?艇仔粥也很正宗。”
“你挺懂的。”倪图钧夹了一块鸡,淡淡的玫瑰香,的确好吃。
“民以食为天嘛,你吃这块。”见倪图钧又要动筷子,年方杰指着一块肉,
“腿肉,带皮一起,蘸一下豉油汁。你爱吃这种口味的话,下次带你试试广式,我知道一家吃烧鹅的特别好,另一种感觉。烧鹅也是一样,得吃腿,他们叫下庄,柔嫩皮脆,好吃。”
“原来观察你,还能学到美食知识。”倪图钧听得认真。
“人,不就是七情六欲。”年方杰拿了他的小碗,盛了艇仔粥递给他,“什么都知道点,见了谁就都有话聊了。”
“七情六欲。”倪图钧若有所思,“你追求过别人吗?”
年方杰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
“不带你这么急转弯的。”他咳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你追过吗?”倪图钧给他递了纸巾,又问了一遍。
“没有。”年方杰如实回答。
“也是,司庆那天,你这么受欢迎,应该都是别人追你。”倪图钧想起他被市场部的人围着拍照的额样子,心里吃味。
“有意思啊,TJ,你是说你自己吧?”年方杰喝酒上脸,加上刚才呛咳,整个人现在都是粉红色,“你这外形,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追求你的女孩不少吧?”
“没你想象的多。”倪图钧玩起了文字游戏,眼睛又停留在年方杰身上,“我不会做追求者。”
“这事,我可给不了你意见。”年方杰拿勺子撇着粥往嘴里送,“我也不会。”
“可是你很会做人。”倪图钧学着他的样子,也撇着粥,小口试探着,还是觉得烫,又放下了。
“我这做人也没什么特别呀,就是知道别人喜欢什么,就迎合别人的喜好做就行了。”年方杰回答。
“那你喜欢什么? ”倪图钧问。
“我?”年方杰被他问懵了,拿起啤酒又喝了一口。
“你是我的观察对象,我想我可以复制你的行为模式。”倪图钧认真看着他,“要练习,就需要从迎合你的喜好开始。”
“倪图钧。”年方杰酒精下肚胆子肥了,忽然叫他全名,“你这样说话真的很怪。”
“怎么怪?”
“先问怎么追女孩,再说怎么迎合我。”年方杰跨过桌子,凑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都快误会你想追我了。”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倪图钧拇指托着下下巴,剩下四根手指自然的遮在鼻子下方,把自己压不住的嘴角隐藏起来。
“不可以!”年方杰被他吓坏了,“你不是要追女孩吗,太容易让别人误会了。”
“我又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倪图钧耸耸肩。
啊啊啊啊啊,年方杰心里土拨鼠咆哮,他要再这样说话,我就要当真了。
“所以,你喜欢,美食?还有猫?”倪图钧穷追不舍,“如果想要迎合你,就和你聊这两个话题?”
“你……可以这么理解吧。”年方杰不敢再多说一句,手里的啤酒也不敢再多喝一口。
再聊下去,我就要多一样喜欢的东西了。
不是,好像已经多了。
“还有吗?”他问,一双绿眼睛直直地看着年方杰。
别问了!
年方杰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你,你要不要也喝点?”他拿起啤酒瓶问道,真想直接让他安静啊。
“真要让我喝酒?”倪图钧一手扶着桌子,往前坐了坐,桌子下面的膝盖碰擦过来,“我要是醉了,更难缠。”
“那还是,算了吧。”年方杰手里的瓶子落回桌上,把腿往后收了收。
倪图钧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神忽然一暗,人也向后靠回坐位上。
“后悔吗?”他说,“和我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