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在玻璃上挤压出沟壑的纹理,由于过于昏暗看不清,只能看见苍白的影子一晃而过,仿佛是张人脸。
阎回呼吸一滞,接着条件反射往后倒,妄图远离窗边。
但他刚后挪动几步,感觉到似乎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一双手撑在了他背上还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声。
他没反应过来是什么,肩上突然一紧。
骨节泛白的手指搭在他肩上,青筋微微鼓动,将他牢牢稳住身形。
顾秋池抬头对上了手主人平静的眼睛,眼中居然毫无波澜,仿佛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这人眼中不过是太阳东升西落一般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莫名其妙的,连带着自己也冷静下来不少。
“谢.......谢谢。”阎回莫名有些尴尬,这才歉意看向身后的女人。
赵梦媛差点被他泰山压顶,此刻手还在空中张牙舞爪,闭着眼睛尖叫,自然看不见他眼中的歉意。
而他旁边主驾驶座的男人,浑身抖如筛糠,嘴里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只能隐隐约约听得清一个“死”字。
赵潜龙暴躁地又开始国粹,夹带着几句能听的人话。
“什么野鬼敢吓老子,老子八字硬不怕鬼,有本事你站着别动,我下去干死你!”
当然,嘴里说着,但是动也没动。倒是发泄般推了旁边惊恐的男人一下。
力度不小,男人也没防备,一头撞上窗玻璃,顿时血流如柱,满脸鲜血地望着推他的人。
啪嗒——啪嗒——啪嗒——
那只手又拍上了窗玻璃,或许是没人理会,拍得更加剧烈。
赵潜龙愣了一会儿,并没有道歉,啐了一口唾沫,骂得更加起劲,佯装起身要去开车门。
阎回担忧地望着男人头上的伤口,想说点什么,顾秋池却拍了拍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起身给男人递去纸巾。
男人黑溜溜的眼珠子不顺缠地盯住纸巾,眼珠再次转上来时,看向的却不是顾秋池,而是他。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他,声音虚浮:“死......你......死......”
对上对方浑浊的眼珠,阎回眼皮跳了跳。
顾秋池送完纸巾,恰巧侧身阻断了两人的视线,转过来时似乎眉头微皱,但只是一瞬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放心,你不会死的。”顾秋池眉眼柔和几分,语气异常坚定,又喃喃了一句。
阎回只听见一个“我”,后续没听清,因为身边的张梦媛捏住了他的手臂。
“这怎么办啊,阎回,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她脸色因为惊恐有些变形。
阎回自己心里也慌,但有人比他害怕,他反而淡定不少。
于是他安抚了她几句,深呼吸好几口才克制住恐惧,再次转向玻璃外苍白的人脸。
窗外那张脸已经贴上玻璃,被挤压扭曲得好似一坨风干的面团。
这一看,差点没给他吓掉半条命。
离得最近的顾秋池却淡定得有些不耐,看没看外面一眼,熟练地扣住他的肩膀,把人再次稳住。另一只手精准地扣住车门,哐当一声将车门打开。
啪——
那张白脸被一车门扇开,似乎是落在地上或者是撞上什么,发出沉闷的声响。
“.......”
动静不小,整个车厢都安静了下来。
夜风携带着雨丝飘进来,冷得人一哆嗦。
阎回这才回神,搓着手臂不安地看向黑糊糊的地面,问始作俑者。
“刚才是不是把那个东西撞下去了?”
“外面冷,你坐好。”顾秋池把他脑袋推回去,脱下自己外套给他裹上。
裹到一半,那张脸再次出现在大开的门旁,手高举着什么,弯着腰将头伸了进来。
这次没有隔着玻璃,阎桂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张满是皱纹的脸,眼皮耷拉在眼珠上,只漏出一个缝隙,仅仅能看见黑色的眼珠。
他眼珠在车内转了一圈,而后嘴唇上弯,挤压出深深的褶皱,开口操着一口方言:“你们是来干啥的,半天没动过,迷路了吗这是?”
***
老人步履蹒跚,一深一浅地走在前方领路。
他手上拿着一个绿边手电筒,光柱笔直地照向前方。
身后跟着恨不得贴在一起的五个人。
张梦媛和赵潜龙共用一把伞,顾秋池和阎回,外带一个路上捡到的男人,三人挤一把伞。
明明阎回最高,顾秋池却很自然地接过伞,由他撑着伞。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将伞往前倾斜,身后的男人衣服湿透完了。
阎回弯着腰,怀着别的心思,伸手把男人往内拉了一把,借着这个机会僵硬地挤在他身边,不敢伸手挽着。
毕竟两个大男人那样挽着手,真的是太奇怪了!
他偷偷打量顾秋池的侧脸,算得上好看,可太奇怪了,总觉得对方的脸突然有些陌生,像换了个人。
他以前就想着,要是能有机会能正大光明地看,他一定要捧着人的脸盯上一整天不眨眼。
现在却怎么看怎么奇怪。
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顾秋池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嗯?”
该死的。
阎回懂他在问什么,又不能直接说“我不喜欢你的脸”吧?
最终只能借题发挥,垂下眼眸,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没什么,只是有点害怕,总感觉这个老人家怪怪的。”
老人家敲完他们车门后,说自己是这个村的村长,经常有人在这里迷路,所以有事没事都会过来看看。还邀请他们进村休息一段时间再走。
众人暂时又没办法修车,只好跟着过来。
“你怕么?”
顾秋池眸光落在他脸上,阎回感觉浑身不自在。
哪有人这么聊天的啊?
他不打算聊这个,掰回原本的话题,道:“村子也怪怪的。”
随着距离缩短,离雾中村庄越来越近,前方建筑的样式越来越清晰,能明确看出是一座牌楼,呈现上端大下端小的趋势,正顶上朱红色书写着“福泽村”三个大字。
右下方有着一座倒塌颓败的石像,身上有好几道裂开的缝隙,绿色和黄色的苔藓爬满整座石像,缝隙里也不意外。
底部是褪色的莲花花瓣底座,佛像一足下放,一足上盘,右手手臂已经断裂,余下半只手臂,左手手臂上半部分消失不见,半只手放在左腿上。
佛像的头部更是不翼而飞。
阎回从牌楼上的字移目到村内。无数半人高的影子矗立在雾中,依稀能从土黄色的轮廓看出是垒成的土堆。
“这是到了?”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可阎回还是多嘴确认。
主要是,那个土堆一看就是坟堆。
这哪里是进村?是进了“坟村”还差不多。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过来,弯了一下眼睛,明明是很和蔼的一个笑容,却总感觉有些怪怪的,仿佛他只是脸皮在动并无笑意。
“这边是咱们村的坟地,绕过去才是真正的进村。”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弯起的嘴角弧度一动不动。
赵潜龙忽然吃疼地低骂一声,张梦媛抓他抓得有些紧。
“龙哥,我们不进去行吗?我感觉有些害怕。”
赵潜龙翻了个白眼:“你们女人怎么这么多事,你以为拍电影呢,走哪都是鬼?”
“可是哪个村会把坟地埋在村口啊,很奇怪不是吗?”
“这些偏远山村有个奇怪的习俗也不奇怪吧,西藏还有天葬呢,就放个坟地有啥奇怪的。”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不进去你睡哪儿?”赵潜龙不耐烦地瞪她,“不进去你就睡荒郊野岭,被什么野兽拖走了我可不管哈。”
说着居然不管女朋友,撑着伞自己走了。
张梦媛憋闷地撅起嘴,原地站了会儿,然后拿手挡雨追人去了。
村长眼睛还是盯着未走的人,表情连弧度都没变。
阎回被老人盯得发毛,想抱住顾秋池的手又不敢,憋出一句:“要进去吗?”
“怕吗?”顾秋池反问。
阎回心说,怕啊,当然怕啊。
但是赵潜龙有点没说错,最起码在荒郊野岭,危险更大。
最终他下定决心,说:“我们进去吧。”
顾秋池轻轻点头,表示同意。他往前走了几步,步子跨得有些大和急,雨水扑了他满脸。
刚想停下来等人,一只有些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指尖。
“你......”阎回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说什么。
“我害怕。”顾秋池牵着他的手,脸上毫无波澜地说着这话。还自然地往上挪动一截,捏住了自己的掌心。
阎回:“......”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抿着嘴撇开头,免得心跳声被他听见。
虽然自己好像不喜欢他的脸,却是实实在在喜欢这个人的.......
林立的坟头数量有些惊人,起码有两三百座,老坟看起来最多不过五年左右,新坟坟头泥土还是新翻的,最多就是这几天埋的。
穿过坟山,拐进一道泥泞的小路,果真稀稀拉拉的房屋撞入眼帘。
这里的房屋多是两层楼高,顶部半边支起个小棚子,勉强能看清外墙贴满黄色或者白色的瓷砖。
有户人家院坝支着白色的棚子,传来敲锣打鼓和呜呜咽咽的哭声。
顾秋池想起了在雾中看到的抬棺队伍,忍不住抖了一下。
村长原本跟在他们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前方带路。
不等其他人提问,主动解释道:“这些天天气太热,最近村里好多老人熬不住走了,办丧事的有点多。”
没有人回话,村长将他们领到了一户门前没有空空如也的二楼房屋前。
农村多是双开式样的木门,中间一般会贴上秦叔宝和尉迟恭的门神画像。可这家门上没有,只有方方正正的黑色胶痕,那是乳胶干涸沾上灰尘的痕迹。
村长干瘦的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发出梆梆梆的声音。
门内传来一个女人有些胆怯的声音:“谁啊?”
“我,吴叔,给你们带人来了!”
里面一阵叮铃哐当,啪嗒啪嗒地响起好几道脚步声,很快到了门边,生锈的锁栓哐当作响,门被从内打开时,扑簌簌掉落锈块。
开门的是一家四口,手臂上都拴着白色的孝布。
一对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夫妻站在最前方,后面躲着一个瘦弱的十多岁的小男孩,旁边头发全白的老奶奶勾着他的手臂。
他们身形瘦得皮包骨,眼窝深深凹陷下去,宛如一具枯骨。头发油腻得结成一块,满是白色的碎屑。
他们脸上却挂着热情的笑容。
村长给他们介绍:“这是孙兰,你们叫她孙姨就行,旁边那位是她老公吴贵还有他们儿子吴伟,后面那位老太是吴贵他妈,你们今晚就睡在这里就好。”
女主人开口了,声音宛如破旧的风箱:“外面很冷吧,快进来烤烤火,别冻坏了......”
她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要是死了就不好了,好不容易才轮到我们最后一家......”
她露出笑容,和村长如出一辙。
村长侧开身子给他们让路:“对啊,要是死了就麻烦了。”
“要赶快进去才行。”
门口的一伙人没一人敢动。
眼前的人简直没有人样,好似随时都会踏进鬼门关,又好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
平时骂骂咧咧的赵潜龙,这种时候居然安静如鸡,嘴唇抿得紧紧的,要是注意看,会发现他的嘴唇微微颤抖。
赵梦媛抖如筛糠,抱着男人的手就没放下来过,此时更是脸色煞白。
阎回也虚,小声地跟旁边的人咬耳朵:“你说要是我们住进去了,这家人不会半夜趁我们睡觉,把我们搬上餐桌吧?”
身旁的人沉默许久,目光深沉地往内看了一眼:“不会,要死的是他们。”
顾秋池疑惑地望向他,心中十分不解。为何阎回总是说出这么肯定的话?
就好像......他似乎对要发生的一切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