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喊来巡逻的那群人,不少面色潮红,似是才聚众饮了酒。
不满嚷嚷,在说着,叽里呱啦的语言:“怎么回事,这里不挺正常的吗?”
“又没其他人,前面的,不是自己人吗。”
只有在尾的一个。抬了眼,视线从二人身上扫过,不过没仔细瞧:“新来的?有点面生。”
黎颂轻攥指尖。
她听不太懂,没有出声。
宋逢年不动声色地带着她,站在了逆光模糊的角度里,轻拈了下帽檐。
启唇用日语,镇定回答:“是。”
“谁手下的?”
他像是提前准备了,又流畅地说了几句,看反应并没有破绽。
“对了,那这姑娘谁啊?”
被不怀好意的视线盯着。
黎颂避开,埋了下头,假装赧然的模样。
青年举止自然,环住了她。
他语气扬起,多几分散漫:“昨儿在城北舞厅,新认识的。”
好在那人还真信了,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再正常不过。很快丧失了兴趣,挥了挥手,就让他们走了。
她轻舒出一口气来。
巷子外面的路,快走到尽头时,她正欲抬起头来。
宋逢年再度低沉出声:“别动,他们可能,还在后面跟着。”
“到前面人多的地方,再说。”
“那边十字路口外,有幢小百货商楼。是宁城的一幢商楼,你之前,去那里逛过吗?”
不知道他这是闲聊,还是试探。
黎颂坦然:“没有。”
宋逢年:“那今日躲过一劫,挺适合一逛。”
他散漫着,眉梢会轻挑些,有种道无情也有情的意味。于是,虚假的逢场作戏,也演绎出来几分真。
黎颂却瞥到,他的伤口有些深,攥着纸条的指尖,偶尔轻颤下。
“……那张纸条,很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
他笑起来:“我今日,拉了五车尸体,来来回回比黑白无常还忙碌。你说,重不重要?”
黎颂点头。
既然重要,那便是不能过问的秘密,她没有继续追问。
只是此刻,身旁的青年蓦地偏头。
他也不知是不是有意。
气息贴着她耳畔,轻声道:“那张纸条,是那群敌人,很想得到的情报,一直在找它。”
黎颂眼眸睁大。
这是她能听的内容吗?他故意的吧?
青年用漆黑的眼神,凝视着她。
扬起唇角:“所以等下。半路若出了什么事,记得不要让它,落入他们手中。”
听上去像提醒。
她顿了顿:“……嗯。”
黎颂侧头,多看他几眼。
他是个俊朗散漫、活生生的青年。短短片刻间,她却隐约着,窥见了他的许多秘密。
“前面,快到了。”他说。
宁城的商楼是砖红色,好几层,复古的玻璃窗。瞧上去繁华些,许多衣着光鲜的人经过。和几街相隔的百人坑,像种对比。
黎颂像来自未来的一双眼,作为旁观者,静静望向,这些割裂的画面。
“旧时代的商楼,长这个样子啊。”她轻声感叹。
宋逢年轻揽着她。
外衣翻飞,穿梭过人群。他一直,往里面走,像早已有谙熟于心的目标。
她很快也发现了。
有位柜台前的女售货员,和他交换了视线后,顺势开口:“先生。”
“给你旁边,这位美丽的小姐,买串项链吧。”
宋逢年不动声色,卸下帽檐。
顺手轻轻扔进,冗杂的路人堆里,及时将伪装卸去掩埋。
一边微侧脸,往后斜方瞥去几眼,环视周围:“什么样的项链?”
“从沪城那边进的货。有复古的,还有西式的,都很好看,您看看要哪一种?”对方示意道。
黎颂去看他,没开口,当着背景板。
对视间,他笑了下。像认真入戏,眼神状似深情:“我爱人,她应该喜欢西式的。”
“柜台那边,第一串感觉不错。”
这段对话滴水不漏。
他说爱人二字时,明知道是打配合,她还是有些脸颊发烫。
有些不自在后。
她顺手拿起,一柄小梳妆镜,对着轻理了下自己的长发。
又从镜面中,去看身后的景象,小声同他道:“宋前辈……那些人,好像追上来了。”
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伤口。”
他淡定散漫地,摊了下掌心。那上面,白布条已渗出了血迹。
方才擦肩而过时,隐约的血腥味,散在风中。
黎颂咬了下唇:“抱歉。”
眼前的青年,是因为她受的伤。
他眼尾微弯,倒没在意:“没关系,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我都会救。”
“不过那群人,虽然白日醉了酒,但神志还算清醒,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
他散漫戏谑:“也不算太蠢。”
那群恶鬼,冲进了商楼中,举起随身的枪支:“安静!”
“百货楼里的所有人,都把手里的东西,给我放下。尤其是这里的男人,一个,都不准出去。”
旁边有对话:“这群鬼子,越来越嚣张了。整日烧杀掠劫,我呸。”
“嘘,小声点。”
“他们在搜捕谁?这么兴师动众的,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
黎颂心间微动,低头去看。
蓦地发现,那张纸条,已不在宋逢年手上了。
他握着的是那串项链。
西式的坠子,雕刻了纹路,还嵌了枚淡色的珍珠。
青年慢条斯理,拂开她的发丝,挂到了她的脖颈上,镇定演绎完了这场戏。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等会儿搜身的时候,别慌。出了门就走,不要逗留在附近。”
她的长披肩,也顺手被他,扔进了柜台深处。
这样匆匆一瞥,又未露脸,那群人认不出她来。
但是他刚刚露了脸。
黎颂追问:“那你呢。军服里边,还有别的衣服吗?”
他挑眉:“当然没了。”
“我也不会未卜先知,又不是俄国套娃,能套那么多层。”
他毕竟只是凡人之躯。
笑了笑,闪身消失在了,最近的楼梯口。
黎颂最终,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她看向旁边的女售货员。
对方坦然地,任由搜身检查。神色举止,皆看不出半分不对。
那纸条还没来得及,交接到对方手中。
那会是,还在宋逢年手上吗?
“下一个。”
在汇聚灼灼的视线中,黎颂看到,有人停在了她面前。
一双硬牛皮鞋,很年轻,戴副黑框眼镜。书生般的面相,比那些酗酒的军官,稍显温和。
她心情紧张,没仔细看对方。
低下头,还没配合着抬手,就有人匆匆跑回来,急着汇报状况。
楼上的吊灯,传来碎开的声响。
交头接耳间,她听到了“顶楼”“逃犯”几个词,还混杂着日语,和不熟练的中文。
他们说的,应当是宋逢年。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对方是出事了吗?
这群人掉头离开,在那吩咐道:“去顶楼搜查,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至于这里的,散了吧。”
他们顷刻转身,往楼梯口的方向先后涌去,皆离开了。
被强行搜查后,商楼中一片狼藉。
有人在小声抱怨,但更多的姨太太、官员、和寻常百姓,依然是麻木的平静。
这个时代,无论是荒凉焚烧的尸坑,还是表面繁华地的商楼,都难逃一劫。
“散了吧。”
“今日没见血没死人,已经是上天开恩了。还有余钱的,给自家太太们买点首饰,压压惊吧。”
黎颂望向了自己颈间。
那里带点微微的凉意。
而那串珍珠项链,还留在她身上。险些推搡间,摔出裂痕来。
她微微思索着。
当然不会觉得,仅仅萍水相逢,对方便这么大方。说实话,青年看上去还挺穷的。
他上楼后闹出动静,调走那些人的视线,像是在声东击西,还有先前隐晦的话语。
“别让纸条,落入他们手里。”他说过。
黎颂轻眨眼。
心跳开始加快,感觉捕捉到了什么。
她微微背身,指尖去摸索项链。
吊坠是木质的,绕到背面时。果不其然,她发现那里,有块薄铁片。
可以拨动掀开。
里面应当藏着的,也许便是纸条。
它正在她手里。
可旁边,依旧有些敌人,混在人群中当眼线。他们阴鹜的眼神,锐利而恶意。
黎颂伫立着,手心微汗。
面前的女售货员,像是察觉了她的紧张。冲她一笑,泛起浅浅的梨涡:“小姐?”
“小姐你好。请问是项链,不太合适吗?”
化妆镜里,折射出身后景象。
那群人睨过来,阴鹜的眼神,缓缓定格在这边。
看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也在监听着,其中的交谈内容。
黎颂点了点头。
即使面上从容,尽力克制住波澜。她的嗓音,还是尾音轻颤,努力放平声线:“我……”
监听的士兵盯着她。
目光灼灼,让她看到如芒刺背。
“……我不喜欢,这个吊坠的款式。”
“刚刚你介绍项链时,说能替换吊坠。我想换成柜台这边,其它的坠子。”
她说道。
这样。
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把藏着纸条的吊坠,交给女售货员了。
对方温和笑道:“当然可以的,小姐。您看看,要这边的款式吗?”
黎颂认真地挑着,连续否认了几款,才示意对方:“换这个吧。”
监视的那群人,见只是妇人间的扯皮,便兴致聊聊,收回了视线。
东西最终被她安然地,交给了对方。
“多少钱?”
对方微笑:“不用了,小姐。刚刚那位先生,走之前已经付过钱了。”
女售货员眨了下眼:“慢走。祝您和您的爱人,白头偕老哟。”
黎颂:“……”
都怪方才宋逢年,非要瞎编出,这样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