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漾走出医院大门时,终于长舒出一口气。她下意识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梢,可可奶奶此刻还守在监护室门外,低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三个小时前,当她把垫付的医药费单据塞进老人手里时,对方布满老年斑的手背突然颤抖,枯枝般的膝盖眼看就要砸向冰冷的地砖,她慌忙托住老人手肘。
“得让孩子的爸妈回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产生回音,“可可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是崔宁宁发过来的消息:【林煦那边反应冷漠,律师说协议离婚可能性为零】
她盯着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夜风把眼底的潮湿吹成细小的盐粒,才回复:【先放一放吧。】
【怎么,艺术展的事不顺利?】
【嗯,不太顺。】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宁宁,有没有认识比较权威的白血病儿童医生?】
崔宁宁的回复来得很快:【怎么了?】
【没什么,一个朋友家的孩子,帮忙问问。】
【陈耀华他有个叔是医疗系统的,我给你问问。】
第二天傍晚,崔宁宁带来的消息让她的心直直往下坠,跟雪城医院的诊断差不多,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只能保守治疗。
她抱着一堆新买的玩具推开病房门,可可正蜷缩在病床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红得像小兔子。
“夏老师……”小姑娘没精打采地看一眼夏漾,继续低着头看手里的绘本,她真的好羡慕绘本里的丑小鸭,最后终于可以变成天鹅,被所有人喜欢。
那双本该盛满星辰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光,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湿,随着抽泣轻轻颤动。
她的腿蜷缩在粉色小熊被子里,手背上还留着昨晚输液的痕迹。
夏漾刚坐到床边,就看见可可正用骨瘦如柴的手指,一下下抠着床头的卡通贴纸。那些贴纸上印着“加油宝贝”“战胜病魔”,是护士姐姐昨天送的,此刻被抠得边角卷翘,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
“夏老师,”可可忽然开口,“爸爸妈妈是不是去很远的地方了?”她偏头望着窗外,阳光穿过输液管,在她脸上落下一道深深的阴影。
夏漾喉头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孩子又说:“妈妈上次打电话说,弟弟出疹子了要照顾,”可可的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疹子是不是比白血病更疼呀?不然为什么妈妈要一直陪着他呢?”
监护仪的绿光在暮色中明灭,她的眼睛亮得可怕,瞳孔里跳动着病态的希冀:“等我病好了,我就去帮妈妈照顾弟弟,给弟弟喂饭,帮妈妈擦桌子……”
一滴眼泪砸在床单上,晕开一个小小的灰点。
可可指尖摸索着枕头下的手机,是奶奶留给她的,屏幕亮起的瞬间,她忽然笑了,眼角却挂着泪珠。
夏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视频里的男人穿着蓝色条纹衬衫,正笑着把扎羊角辫的可可扛在肩上,背景是长颈鹿啃食树叶的画面。
她忽然把手机贴在胸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曹老师说,每个孩子都是爸爸妈妈爬上天梯摘下来的星星,可他们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摘下来?”她歪着头,化疗后的颧骨格外突出,像一只脱了毛的雏鸟。
夏漾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涩的感觉从心底一直涌到眼眶。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个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孩子搂进怀里,感受到单薄的小身子在自己臂弯里颤抖。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沉,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缓缓落下,压得夏漾喘不过气。
保温桶磕在地上的闷响惊醒了走廊的寂静。夏漾抬头时,正看见可可奶奶扶着墙踉跄过来,灰白头发上沾着土,裤管卷起处露出血肉模糊的膝盖,鲜红的血珠顺着小腿滑进磨破的布鞋里。
“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我给可可炖了鸡汤……”老人哆嗦着嘴唇解释,被夏漾扶住时还在念叨,“没事,就是蹭了一下,没事。”
夏漾盯着护士镊子下的棉球渐渐染红,突然抓过老人掉漆的老年手机,打开通讯录。
“妈,你咋又,”电话那端传来麻将牌哗啦啦的碰撞声,男人扯着嗓子吼,“都说了抚养权在我手里,看病要钱找她妈去!”夏漾刚要开口,就听见女人娇滴滴的嗔怪混着挂断的忙音炸响在耳畔。
第二个号码拨过去,接通的刹那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
“阿姨您行行好!”年轻的女声尖锐刺耳,“我是净身出户!走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了!现在婆家本来就不待见我这个二婚的,你再折腾我,我真的是不活了!”
手机在掌心发烫,夏漾转头看见老人佝偻着背立在消防栓旁,沟壑纵横的脸涨得通红,浑浊的眼里翻涌着痛苦,却在对上夏漾目光的瞬间仓皇地垂下头。
夏漾攥着便利店刚买的啤酒,用力推开进户门,铝罐在塑料袋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她此刻胸腔里闷着的火,非要用凉啤酒才能浇得灭。
“这种人也配当爹妈?猪都知道护崽!”她对着手机话筒骂道,划开阳台门,铝罐被她重重磕在窗台边缘,拉环崩开的瞬间,有泡沫飞溅在她手背上。
崔宁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夏夏,带舆论导向的视频一旦发酵,风险会很高……”
半封闭式阳台窜起的夜风,吹散听筒里的声音。
“去他妈的风险!”夏漾灌了口酒,冰凉的液体混着怒意灼烧喉咙,她盯着楼下霓虹里穿梭的车流,忽然冷笑出声,“你知道可可说什么吗?她说自己像被丢掉的旧玩具。”指尖狠狠捏扁空罐,“他们生她的时候,想什么了?”
夏漾摸出第二罐啤酒:“宁宁,我碰到安守祥了。”
“谁,你爸?”最后两个字咬得很轻,崔宁宁的语气骤然谨慎,“怪不得你这么激动?”
夏漾咬着下唇,想起男人蹲在地上收拾饭盒的背影,斑白的鬓角在阳光下泛着灰。
林煦结束三天的封闭式训练,刚把行李拎进玄关,就听见隔壁传来断续的女声:“我看他抱着那个孩子往医院冲的时候,突然想起我小时候生病,他也是这样抱着我往医院跑。”
“挺讽刺的,对吧?我花了二十年记住他的坏,却在今天突然想起他曾经也是个会为女儿着急的父亲。”她没理会隔壁阳台的细微声响。
林煦的手指停在阳台门把手上,他听见隔壁传来易拉罐砸进垃圾桶的闷响,接着是低低的、压抑的鼻音:“人就是这样,为了证明自己的恨是对的,就要把对方完全妖魔化。可恨意越纯粹,反而越显得我们,像个不肯长大的孩子。”
话音突然被风声切断,林煦看见阳台上掠过一道影子,是夏漾倒进摇椅里。
她的侧脸浸在阴影里,睫毛剧烈颤动。
“宁宁,其实愤怒只会困住自己,白白浪费了生命,”她对着电话说,声音越来越轻,“好了,不说了,挂了。”
挂断电话的瞬间,夏漾把脸埋进臂弯,摇椅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啤酒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在月光里洇出深色的痕。
她忽然想起可可问过的话:“夏老师,我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她不知道,会去哪?谁会知道?
一阵风起,带来一种熟悉的味道。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托起,熟悉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气息。
她下意识地往那个怀抱深处蜷缩,鼻尖抵上对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林煦?”她含糊地呢喃,声音里带着醉意的软糯,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衣领,“怎么,又跑到我梦里来了?”
男人垂眸轻笑:“你经常梦见我?”
夏漾摇头,发丝蹭过他的下巴。
她突然收紧环在他颈间的手臂,像是怕他消失似的:“最近都梦不到了,”酒精让她的声音带着委屈的鼻音,“书上说,梦里都见不到的人,就是缘分尽了。”
林煦的脚步顿了顿,将她往怀里又搂紧几分。他俯身将她放在床上时,夏漾却不肯松手,拽着他的衣领将人一同带倒。
“我们是夫妻,缘分不会断。”林煦温声哄。
绒毯窸窣作响,她把自己裹成一只倔强的茧,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狗屁的夫妻,每天对着那么多莺莺燕燕,不让人省心。”
男人撑在她上方,手臂上的青筋蜿蜒进袖口。他忽然压低身子,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哪里不省心?你老公我一直守身如玉。”
夏漾的指尖勾开他的领口,指腹抚上那道淡去的红痕,气恼道:“谁弄的?”
酒精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她放任自己的指尖沿着他的锁骨游走,最后滑上他的嘴唇,用力按住。
林煦的喉结滚动,唇几乎贴上她发烫的耳垂:“你说呢?夏漾,别一喝醉就折磨人行不行?”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带着危险的暗示。
那晚,他赶到串店的时候,夏漾已经醉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将人抱回来,刚进电梯,夏漾就揪住他的领口,牙齿狠狠碾过他的锁骨。林煦闷哼一声,却只是收紧环住她的手臂,一切由着她。
两人磕磕绊绊地踏进家门,可就在他扣住她后颈想要吻下去的时候后,夏漾脑袋一歪,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夏漾显然丝毫不记得那晚的事,心里还在纠结他身上的印子,牙尖刺挠,咬上他的耳垂。
喉结滚动的频率陡然加快,被她咬住的耳垂传来细密的麻痒,混着酒精气息的呼吸扑在颈侧,像团烧得发烫的软绒。
原本撑在床头的手臂猛地收紧,却在即将压覆上去时,用最后的理智偏过了头。
“夏漾,你喝醉了,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