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老先生应该是在某年冬天,那时乔清舟还不知道老先生来自中医世家的邱家,只知道那是她导师的老师。跟老先生章树源碰到的那天,是她人生的又一转折点。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看她太苦了,给她送了一个贵人。一天她碰见了三次章树源,一次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她坐第一排,章树源点她回答问题。
“肝阳不足,导致脾胃拥堵,你,对,穿卫衣的小姑娘,你来告诉我这句话什么意思?”
被提问的乔清舟很快站起,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回答:“木对肝,土对脾,木克土,木为生发向上,可以疏通土的五行。如果肝木的力量不足,不足以克制脾土,脾土的能量就会固涩,不够疏通。”
章树源嗯了一声,继续讲课。乔清舟坐下后有点走神,手无力地摆在桌上。
下课铃声响起,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她还坐在那发呆。手腕猝不及防捏住,她抬头一看,是章树源。
眼前的长胡子黑白交杂,她盯着看那缕白色看,想起爷爷奶奶来。章树源突然问:“你在伤心吗?脉象很弱。”
乔清舟一愣。
她自然是不会把痛苦讲给别人听的,反正又帮不了她,何必让人为她伤心难过。
第二次在便利店,她下课去打工,章树源和女儿来买水;第三次在医院,她在门外哭,章树源来参加讲座。
一天三次,章树源不得不承认太有缘了。乔清舟哭得委屈,他让女儿去扶乔清舟起来。
“我马上毕业了,攒下来的奖学金和之前的学费存款都用完了,我想不到要怎么才付得起这些钱……”
章树源嫌她哭得太难听,为了让她闭嘴,抛出了橄榄枝:“要不要来我这?”
“什么?”
“我女儿缺个帮手。”
因此,乔清舟稀里糊涂又回了宁城。
一开始,章树源没有主动说要帮忙治疗,他主张不多管闲事。
乔清舟在椿萱堂的工作干得极好,她一个人能把全部的活都干完,包括打扫卫生。椿萱堂一年四季基本都很忙,不少人从外地赶来看病,但里面的员工只有乔清舟一个。
这完美符合章树源想要的,他脾气时好时坏,人多了拿药他不放心,在乔清舟来之前,一直是他学中医的女儿做这些。到现在椿萱堂还只有乔清舟一个中药师。
才干没多久,椿萱堂来了一个病人,他的状况非常差,是乔清舟都能看出不行的程度。
然而,章树源不紧不慢地开了几味药,就打发他回去了。
“老先生,您开的这些可以吗?这不是生脉饮吗?”
“哦,你还记得我让你抓了什么药吗?”
乔清舟如数说出:“您开的是人参麦冬9克,五味子6克,这不就是益气养阴的生脉饮吗?病人虚成那样了,为什么不让他直接买来喝呢?”
“小乔,你什么时候能把学的知识跟现实结合用起来,那就成了。”章树源笑道。
乔清舟一头雾水。哪知,不久后病人真的气色好了不少,特地带着锦旗来感谢。
“看病,心态最重要,重点不在生脉饮,那病人分明不信我,让他直接买做好的药是没用的,但如果是需要花功夫花心思去煎服,我想他大概会一试。”
乔清舟垂头应声。
“小乔啊,人想活下去就没什么不可能的,放宽心,不仅仅是你奶奶,还有你,心态要好。”章树源笑眯眯地说。
这种事层出不穷,乔清舟从一开始的不明白,到后面实打实的经验丰富,渐渐明白中医是很神奇的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
小时候疼爱她和季冬远的老中医去世了,她没法去参加葬礼,一边打工一边哭,难过还没来得及告诉老中医,自己学了中药。
她是个矛盾体,一言不发删了对她好的季冬远,偏要独自硬撑;明明可以打个电话告诉老中医,她学了中药,又犹豫选择的人生;她可以买票回宁城参加葬礼,但车票七百块钱,她舍不得。
然后,踌躇间,斯人已逝,追悔莫及。
世事漫随流水,四季转眼又一轮。
章树源告诉乔清舟,如果想要单纯中医治疗白血病,他是不建议的。
“能化疗还是化疗吧,如今真正高超的中医技术已经没有多少了。”就连中医世家,也不敢打包票能治好绝症,这是章树源一开始没有主动提议中医治疗的原因。
种种压力下,乔清舟找到老太太,询问她的意见。
老太太很爽快:“当然可以,我相信你们,我活够了,要是死前能帮到我的宝贝心肝,我当然乐意。”
“讨厌,不准这么说。”她悄悄擦去眼泪。
从做出决定离开宁城的那刻起,七年了。这段恍如上辈子的日子,已经过了七年了。
季冬远来到椿萱堂买药,一进门看见戴着口罩的乔清舟,正一丝不苟地称量药材,旁边送货的人满头大汗。
“我要川木通,这是木通,拿回去。”
乔清舟放回单子,伸手摸了一把箱子里的药材,眉间微蹙:“这个潮了,换。其他没问题,辛苦。”
送货的人如释重负,连忙把有问题的抱上车,答应明天送来剩下的药。
季冬远默默走到乔清舟视线盲区,从他视角可以看见乔清舟转脸对病人扬起笑容:“这个要先煎后下,不要忘啦,给您贴标签了,煎药之前记得看,祝您早日康复。”
病人一个接一个,她不厌其烦地提醒:“回去以后千万记得要煎半个小时以上,制川乌是毒性药材,千万不能偷懒啊,标签上也给您写好了,祝您早日康复。”
当然也会有莫名其妙的病人:“有毒还卖?”
乔清舟:……
季冬远原本站在暗处,听见这种话根本忍不了,走出来就要去理论。
“是药三分毒。”她的声音冷静平和,温水般淌过季冬远的心脏。
他的脚步顿住,惊讶地看向乔清舟。后者淡定地把药递过去,露出不卑不亢的笑容。
病人不好说什么,转身嘟嘟囔囔地走了,没注意看前面,撞上了看呆的季冬远。
“有病啊挡什么路——哎呀!”
季冬远歉意地笑了,然后直接将他扒开推到一边,手上用了点巧劲,掐了对方一把。
“你干嘛!”
他挑眉没说话,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快走到柜台前时回头,一句话没说,但骂的很脏。
把人欺负走了,季冬远转回脸,发现乔清舟趴在柜台上憋不住笑意,脸都红了。
“你在笑什么呢?”季冬远不自觉地加上语气词,生怕说的话会让她觉得冷漠。
“笑你居然会掐人。”
季冬远可能不记得,但乔清舟记忆深刻,她印象里的季冬远就是这样子调皮的人,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尴尬,生动活泼。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意渐浓,在乌黑的眼眸中凝成一颗颗星。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季冬远恨不得再凑近点。
“小乔!乔啊!乔!”章树源嗓子快喊劈了,外头依旧无人应答,他起身,“乔啊,你——你干嘛呢?”
受惊的乔清舟急忙立正:“啊,老先生怎么了?”
“你过来,我看到一个方子,可以给你奶奶一试。”章树源装没看见满屋的粉色泡泡,只说正事。
“真的吗!”两人异口同声,季冬远顾不上拿药,跟在跌跌撞撞的乔清舟身后,护着怕撞到桌角。
诊室内,老先生的书桌上摆着好几叠手写纸,记载着艾花子的年龄病症,最上面那页则写了一个方子。
“我找出我父亲年轻时的笔记,小乔,你有没有背熟那本学校发的自编杂病论教材?”
乔清舟老实回答:“有背,但不熟。”
“封面上的章寿,就是我的父亲。”章树源说着,翻开桌边的笔记本,“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喜欢研究各种各样的古籍,你奶奶毒热伤阴,迫血妄行,肾阴虚衰,脾肺亏损,虚劳,积聚,痰核。”
季冬远听不太懂,只知道乔清舟听着听着,眼珠子灵巧地活了,滴溜溜的,像颗发光的碎花玻璃球。
当天晚上,乔清舟在家里做了四菜一粥,请齐胭季冬远一起吃饭。
“上次你没喝到枸杞叶粥,这次我特地重新做了,尝尝看。”
听到特地,季冬远二话不说整碗全部喝了下去:“好喝。”
齐胭玩味一笑:“你会说不好喝吗?”
他坦然地摇摇头,可惜乔清舟忙着端菜没有看见。
“你俩再吃吃鸡蛋羹,舀一大勺吃最好吃。”两人闻言拿起勺子,完全没注意乔清舟贱兮兮的笑容。
齐胭正常吃了一口,差点吐出来:“什么啊?坏了吗?”
“哈哈哈是鱼腥草的味道啦。”乔清舟放声大笑,解释道,“这是鱼腥草杏仁鸡蛋羹,有抗菌抗病毒的作用,你多吃点,前两天不是有点咳嗽吗?这可是天然的抗生素。”
齐胭只吃了一口,后劲其实很甜,因为里面拌了蜜糖和甜杏仁,但鱼腥草的味道她实在接受不了。比她要惨的是季冬远,听话地舀了一大勺。
“你……还好吗?”乔清舟小心翼翼地问,她知道季冬远不喜欢吃鱼腥草,这道菜主要是为了给感冒的齐胭吃。
季冬远吃下去的一瞬间眉心紧锁,后面缓缓舒展开,在她们震惊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
“好吃。”
乔清舟懵圈:“啊?好吃……吗?”对于喜欢吃鱼腥草的人来说这道菜绝对是美味,不过季冬远肯定不是。
“何首乌黑豆煲鸡爪,名字听着黑暗,没想到味道不错。”齐胭大快朵颐,一桌子药膳吃了大部分,“真好吃,你可以去开店了清舟。”
“话说,我真的有想研发一个吃的。”乔清舟实话实说,觉得没必要隐瞒她。
而她也来劲了:“什么什么?是卤味药膳还是中药奶茶?”
“狗粮。”
齐胭吐出骨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