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七日摩托爆炸案后，第十一天。

拉链拉合，将一切残忍锁进了袋子里。

手中的尸检报告被捏得发皱，笔尖迟迟不能落下，浓稠的墨水凝滞片刻，滴在最后一行字上，晕染开来，模糊不清。

握笔的人盯住那块污渍，沉默片刻，随即干脆地将文件揉成一团，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桶里已经堆着四五个同样皱巴巴的纸团。

他又重新拿起一份空白文档，提起笔，把已经烂熟于心的内容誊写上面。

「被检者：男；年龄：约26岁（依据牙齿磨损程度判断）」

「……四肢末端及软组织大量缺失，特别是面部、手部及腹部区域，部分骨骼暴露……牙齿完整，未发现拔除或生前创伤，符合身份比对结果……」

「……溺死（主因）……肺部检出大量海水，其中富含东京湾特有的浮游生物、微生物及污染颗粒，符合事发海域水质特征。气道内亦检出同样成分，表明死者生前曾有自主呼吸，符合溺水死亡特征……」

「……创伤情况……背部、左肩部发现狙击步枪口径弹道损伤，贯通伤，射入角度……右侧腹部发现手枪口径弹道损伤，近距离射击……无钝器致命伤，肢体部分软组织缺失，可能……」

写了一半，手又停了下来，他放下笔，捏了捏鼻梁，把文档推到旁边，再一次播放旁边电脑上的视频。

遥远的摄像头捕捉不到清晰的影像，只能看见一团黑色腾空而起，下一秒便被骤然的光亮吞没。

切换视频，商店玻璃窗的反光中，依稀能看见带着兜帽的男人干脆利落地击倒了一名黑衣袭击者。

再切换视频，捂着右腹的男人踉跄着冲进了楼梯，紧随其后的是一名黑色长发的男人。

再切换……

无数个被公安截留的视频从他眼前一次又一次地闪过，清晰地宣告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显示屏上扯开，又落回在尸检台上的黑色裹尸袋上。

一丝古怪又陌生的感觉萦绕心间，仿佛躺在那冰冷的金属床上的，根本不是他最亲密的友人。

景。

十三天前他还亲手帮他包扎过，伤口的痕迹还能在残躯上看见。

二十天前他们还在安全屋，在他和莱伊争执的时候没收了莱伊的烟盒。

一个半月前他们还一起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朋友们，一起逮捕了国际爆炸犯普拉米亚……

对了，普拉米亚……

僵硬的大脑捕捉到了一点灵光，原本被挤在脑后的记忆突然回现，那天松田阵平挂着他那讨打的笑容，对他说——

「秘密！」

「快点，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给我联系方式。」

「枪是哪来的？」

「神奈川我们一起顺的。」

降谷零猛地起身，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拽开门，戴着眼镜的男人正一丝不苟地等在门口。

“去查，十二月七号，不，从十一月一号开始到十二月七号，爆·炸物处理小组的松田阵平、萩原研二，搜查一课的伊达航，机动九组自动二轮的x，把这一个月内他们的全部动向查出来。然后专门调查x和萩原研二，近四年里与神奈川案件的关联性。秘密行动，要低调。”

“是。”

戴着眼镜的男人立正回答，转身立刻执行。

无论导致这次牺牲的原因是什么，失去了一名做到代号位置的重要卧底，上面都必须做出改变，这个组织的信息终于得以回拢，警视厅公安部不再负责这一块，警察厅公安将进行专员专组对接，其中包括零组——他的上司趁机把原本就特殊的零组彻底独立出来，完全听令于降谷零一人，杜绝他们猜测的所有可能性。

风见裕也就是在这一次调动中新分配来的下属，上司对他的评价很高，这次算是他的第一个任务。

望着风见裕也远去，降谷零重新返回解剖室，那黑色的裹尸袋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紫灰色的瞳孔中，血腥味、臭味、福尔马林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这是两名专业法医在他的要求下，从不同方面进行了五次鉴定后的结果。

“……”

他闭了闭眼。

解剖室的冷气开得很低，手指冻得僵硬发白，站着的人和躺着的人，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是了，已经有结果了。

查到了又如何呢。

他面上平静地坐回桌前，宽松的衣服下是尚未愈合的审讯伤痕，无视头部因特殊药物造成的隐隐钝痛，拿起笔，继续默写着那几行噩梦般的字句。

「……死者主要死因为溺水，枪伤虽为生前伤，但未直接造成死亡。

遗体状况符合死后入水并漂流五日的情况，期间因海水浸泡及海洋生物啃食导致严重腐败及肢体残缺。

建议进一步分析弹道痕迹及死前活动轨迹，以确认枪伤来源及案发细节……」

「……依据牙齿、血液、指甲、毛发及骨骼比对，死者身份已确认，与档案记录一致。」

「检验人：降谷零

日期：——年12月18日」

风见裕也的效率很高，第二天就将整理出来的内容交给了他。

不出所料，这一个月内，除了普拉米亚案件和摩天轮案件，四个人的行动轨迹正常且规律。7日当天，伊达航、x和当天爆处组值班的松田阵平都出现在了现场，x甚至全天值班并亲自参与了高速公路那场追击，一个小时后，原本不在值班时间内的萩原研二也在松田阵平的电话下赶来警视厅帮忙。每个人都有在场证明，都出现在了各个执法记录仪和监控摄像头下，无法造假。

有关神奈川的案件记录也全部调取出来，除了萩原研二、松田阵平和伊达航参与过神奈川那次暴乱，x唯一一次接触神奈川的记录是由原隆政警部负责的神奈川线人死亡案件，仅仅是协助封锁，连现场都没靠近。

风见裕也查得很细致，他还翻到了月影岛的事件，记录显示，萩原研二和x是意外发现毒品，上报后就离开了岛屿，不曾参与后续调查。

日常行动均有迹可循，特殊案件记录清晰，接触过的陌生人都被认真的风见裕也核查了身份，毫无异常。

毫无异常。

他拿到复印来的尸检报告，准备回去敷衍朗姆的时候，上司还很担心地和他聊了一会儿。

事实上，降谷零并没有报以侥幸的心理，也并非无法接受现实，将破碎的手机放入信封的时候，悲伤的泪水也曾一度滴落在褐色的纸面上。他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认不出那具尸体，到底是谁。

波本回到了组织基地。

这场卧底追杀中，基安蒂、科恩和波本是功劳最大的，其次是莱伊，前两人狙击成功，后两人紧追不舍，将苏格兰逼至绝境。

按照原本推测，苏格兰逃亡的目的地应该是机场，可能有预备的后手，也可能是为了借助机场的力量。机场对组织而言是个敏感区域，不仅安保严密，武警巡逻频繁，一旦出现异动，势必引起国际警察的关注，确实是向来更爱低调行事的组织不太能掌控的地方。

或许是波本的追击过于紧迫，苏格兰的行动轨迹偏离了预想的路线，身负枪伤的他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仓促之间选择跳海，以自杀的方式终结一切。

警方在一无所知中对道路进行封锁，意外阻碍苏格兰的逃离，反而侧面洗清了参与追击的组织成员的嫌疑，毕竟警方自己都没有协助自己的卧底，说明他们压根没有察觉到组织的渗透，足以证明组织内部的情报并未泄露。

因此，当晚参与追击的人，是最先走出审查室的。

不过，即便叛徒卧底已经解决，组织内部的紧张氛围却未见缓和，一些与苏格兰合作过的普通成员撑不过审讯，鲜血淋漓地被拖出审讯室。而代号成员这边也出现了新的矛盾。

原本苏格兰在时还能充当缓冲剂，莱伊与波本之间的对立没有摆在明面上。可现在，这层平衡被彻底打破，两人的关系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更糟糕的是，两人都曾对苏格兰这份“蛋糕”虎视眈眈，结果谁也没拿到，新仇旧恨加到一起，莱伊刚走出审讯室，就被回来守株待兔的波本迎面给了一拳。

莱伊本来就不是吃亏的人，被波本别下高速路的事情还没找他算账呢，不顾自己刚受过审讯的身体，毫不犹豫挥拳反击。两人扭打在一起，周围的组织成员一时间竟没人敢贸然上前阻拦。

基安蒂站在一旁兴致勃勃看戏，科恩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生怕这家伙一激动把自己也搅进这场混战。

这哪是能插手的啊……

莱伊和琴酒风格有些像，向来对卧底的背叛毫无容忍，该杀就杀，毫不犹豫。在他看来，苏格兰的结局早已注定，被朗姆亲自查出卧底身份后，就该尽早杀了避免另生事端。

可波本不同，他是个合格的情报贩子，玩弄猎物是他获取情报的手段。将叛徒折磨一番，亲自撬开他的嘴，把所有隐藏的情报挖个干净，狠狠报复对方耍弄自己的账，才更符合他的脾气。结果就在关键时刻，非要跟他抢人头的莱伊挤过来，直接打乱了他的计划，让苏格兰找到机会跳海自尽。

明着撕破脸抢功，这架迟早得打，没看到那边琴酒都没过来吗。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谁也不肯让步，下的都是狠手，肉·体碰撞的沉重声音听着令人胆寒，随着伤势的加重，整个基地的气氛都变得紧绷起来。

最终，两声枪响划破空气。

砰——砰——

子弹精确无误地擦过两人的脚边，带起一丝焦灼的火花，逼得他们不得不分开。

“找死的话我成全你们。”

琴酒冷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的手枪仍未放下，黑洞洞的枪口隐隐透出危险的寒意。

莱伊抹去唇角的血迹，冷哼一声，松开波本的衣领。波本没有说话，整理了一下衣服，甩手离开。

基地很大，身上伤口似乎崩裂了，渗出的液体有点黏腻，波本懒得管，随便找了个空房间进去，也不知道房间曾经被用作什么，地板被清理的光滑又干净，倒影出他发热的左脸。

几分钟后，他果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

“你做的很好，波本。”

朗姆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有赖您的下属提前打点好了位置。”波本轻笑着，指甲掐入关节上磨破的伤口，连绵不断的疼痛让大脑更加冷静，“不过，只是一只老鼠而已，死都死了，不需要这么重视吧。”

“尸检报告毕竟是出于老鼠之手，只有血液和骨骼样本不会撒谎的。”朗姆慢条斯理地说。

“您满意就好，对了，我需要贝尔摩德帮点小忙，可以联系她吗？”

对于波本提前问他的行为，朗姆显得很是满意，他不介意透露一点本来也不算秘密的小消息：“贝尔摩德可是在忙一件大事……你有更重要的任务，波本。”

“这次你的功劳很大，Boss亲自下达了指令。”

手微微攥紧，波本瞳孔微缩，语气正常地回道：“哦？Boss的命令，那可真是不胜荣幸。”

“给你的那些小手脚收收尾吧，一个月后，你就要前往意大利了。”

“您说笑了，才从审讯室出来，我正空闲着呢。不过感谢这一个月的时间，能让我养养伤。”

“Time is money，波本。别跟莱伊闹大了，琴酒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挂断电话，不顾眼角的青紫，波本摸出了手机，迅速记录了信息。

朗姆不可能这么信任他提交的东西，他一定还有个可信的信息来源。公安尸检负责人来自科学警察研究所，三次审查绝对可信，那么消息泄漏可能是在苏格兰遗体转移到公安之前……能接触遗体的人并不多，警视厅的卧底，除了导致苏格兰暴露的，可能还有一个。

警视厅的法医通常委托外部专业人士，是很好的收买对象……又或者是物证课？鉴识课？

他即将离开日本，这个敏感的关头不适合调查，只能先再一次加强公安的信息保密了。

光洁的地板照出他的脸，左脸已经变得又红又肿，莱伊一丁点也没留手。

不过没关系，莱伊的脸挨了他两拳，应该有几天不能去见他女朋友了。

波本抬手摸了摸，继续在手机上操作，给某个高档餐厅的老板发送了辞职申请。贝尔摩德不在，不能帮他易容，再加上一个月后要离开，只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