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噗呲一声熄灭,厢房顿时陷入彻底的昏暗。
唯有窗棂处洒落月华些许,照不透黑暗,也沁不白过往。
“玄散真人……”晏清试探着开口,“他……”
她确曾听闻这玄散真人收徒,也隐约记得当时天君似乎还很重视此事,只是……她素来对这些事不关心。
沈燎循声望来,眸子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半晌他阖上了眸子,只道:“殿下今日耗心费神,臣记于心。时候不早,还请殿下早些歇息。”
那人侧颜浸在黑暗中,晏清只能朦胧地看见他身后碎了一地月华,染得银发像镀了层霜。
她正愁没借口,闻言抬眸看了沈燎一眼,转身走了。
“不是啊我亲爱的殿下,你真就这么走了?!”
兽耳童子满脸不可置信,毛绒的耳朵耷拉着,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噩耗:“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上去勾引他,安慰他,然后增进感情卿卿我我,彻底把这一员大将收入囊中吗?!”
天色已将将泛了鱼肚白,屋内晏清自顾自地提笔写着什么,闻言把灵鉴幻影打散:“留在那里又能如何?看他抱头痛哭?”
“没有切身感受的安慰就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本殿何必劳神费心瞎编一堆漂亮话?他也需要空间自己调解。”
“只是……”晏清忽地蹙眉,“玄散真人为何要屠沈家全族?多大的仇恨甘愿冒着被判堕神的危险也要灭他满门?”
神明成神后除了奉旨是不可再干预人间之事的,天女得以干预都是因为奉了天君的旨。
可倘若真的有这般深仇大恨,又为何偏偏要将沈家这唯一的遗孤收为徒弟,还让他承了他的衣钵呢?
“本殿检索了天女可以查阅的所有数据库,嗯……查无此案例。”玉简哗啦啦抖动了半天,最后放弃一般干瘪下去,“这玄散真人风评还怪好呢,没见他结过什么仇家。”
“但是说来也巧,这事怎么就叫沈大人给撞上了呢,这次陵阳疫病天君也没派他来,你说他怎么就跟来了呢?好难猜呀,究竟是为了谁~”这玉简越说越手舞足蹈,小人在晏清肩头又蹦又跳。
“对!”晏清握住笔的手一顿,笔墨骤然洇湿宣纸,“灵鉴你可算有点用了!”
“天呐,殿下,你终于开窍了吗?你终于明白了吗?你终于懂我们沈大人的一腔真心了吗?!”那兽耳化作一团毛茸茸正要朝向晏清一个熊抱,又蓦地停顿在半空:
“等等,什么叫本鉴终于有点用了?!殿下,你这可太令鉴寒心了殿下……”
“天君!”
灵鉴:“……?”
她怎么把天君给忘记了!
晏清回来之后一直在整理沈家人在天命篆上的命运线轨迹,发现沈家全族患疫时间和顺序都不曾有分毫差错。甚至这天命篆上还抽空“大发慈悲”般给了沈家家主沈羡一句判词:
“沈家家主下令封锁沈府,不让疫病侵害陵阳百姓,沈家众人实乃英雄之魂。”
呵,晏清冷笑。好一句英雄魂。
沈家众人出事之时她还未曾上任,因此也不知晓原来的命运线。但是现在的命线已经很明了了——
晏清在沈燎的回忆中看得清楚,且不论沈羡夫妻二人是否有能力阻止,但也绝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只等着疫病带走全族人的性命。
再结合钱业的话来看,无疑说明命运线又被改了。
可是就算要改命运线,无端害沈家又是为何?陵阳最值钱不就是玉砚江岸的上古灵根,可据说沈家第一任家主有护城之功,特立沈家为陵阳第一大族。而……沈家是陵阳城唯一的火灵根世家。
火灵根?
如果天君的目的是为了这火灵根,那么好像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沈燎就是祂期盼已久,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火灵根。
晏清曾听神界传闻说玄散真人德不配位,说他区区一届火灵根修士,走了天大的好运才攀上的神界当了神罚使,简直就是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实例。
于是玄散真人奉命屠了沈家,只是为了收养沈燎,把他一步步培养成祂所要的“神罚使”吗?
晏清心下忽的一紧。
是她亲笔写下“天火降世,涤荡乾坤”,她亲手让沈燎自魂魄入轮回的那一刻就背负着成神的使命。
偏偏恰是这所谓使命,让沈家全族殒命。
枝头鸟雀的啼鸣撞在雕花窗上,树影筛下的光斑却化作铆钉,把那些被墨晕开的字钉穿在染血的晨光里。
原来晏清一直最不屑的,最觉得没用的职责,竟然承载着这么厚重的血泪。
所以算来算去,她居然也算是亲手促成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之一。
晏清看着《天命篆》冷嗤一声:“好一本‘慈悲为封,人皮为纸,骨血为墨’的圣典啊。”
“我们沈大人哟……”灵鉴诈尸一般哀叹,把自己裹成了一团白花花的雪球,“简直就像是一颗地里的小白菜,没人疼,又没人爱。可怜师父对他的好都是一场精心谋划的算计。”
晏清叹气。
先前说不出口的话,现在更不知从何说起。她从一个无法感同身受的人变成了害他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偏偏还说不得。
晏熹禾素来是个心里防线很高的人,并不准备挑明魂穿的原因,但是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沈燎说明白,至少幕后真凶并非他师父……他也不必夹杂在爱恨里矛盾。
素白的指甲扣在门上,三声轻响,仿佛也敲在了晏清心上。
“沈烬隐?”
院里的桂树梢上传来稀疏的鸟鸣,她蹭过嫩草的足尖挂上了一滴晨霜融作的水珠。
里屋没有传来一点声响。
正当晏清以为那人不想见她,琢磨着找办法时,门突然开了。
“殿下。”
出乎意料的,沈燎霜发高竖,衣冠也齐整,好似今天只是无数个平凡的清晨,并非恢复记忆知晓一切的一早。
晏清总觉得他的这双眼睛好像变了。以前沈燎的黑眸总是漠然着没有什么情绪,但现在此刻她再看去,为何心里会钝钝的疼。
是……愧疚吗?
“本殿方才查了天命篆,玄散真人和沈家并无仇怨。你……师父可能也是被人利用。”
晏清第一次如此谨小慎微地措着辞,她不怕沈燎怪罪,哪怕把罪名全放在天道和曾经书写他命运线的自己身上,也比他怪陪自己长大的师父会好受得多。
沈燎兀自轻笑了笑,或者说连哂笑都算不上,他勾了勾唇角,眸光没有半分波动:
“他一届神罚使,何人利用得了他。天火灵根,不过是害死族人的引线。”
原来他也想到了。
“可如果是天道呢,”晏清盯住他的眸子,“天命篆不会无端篡改,改动必然是为了隐藏当年的罪证。”
而能有这般本事的,只有那天君一人。
见沈燎不语,晏清接着道:“玄散真人若真的不愿你发现身份,何故不在拜师时赐你名字?”
晏熹禾第一次恨自己尚在神界时不多关心八卦,只记得隐隐听谁提过一嘴,说玄散真人不在意他新收的徒弟,连师尊赐名都舍不得给一个。
现在想来哪里是舍不得,分明是想给他留个念想,留个发现真相的机会。
神界换职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像晏熹禾一般飞升时恰巧前任大司命退职,两人毫无瓜葛各相安好,一种便是亲自带徒历劫飞升,再传职给徒弟。
而第二种情况师尊都会给徒弟封名取号,从此以后凡人姓名再不做数,凡尘种种皆成过往,自幼便做神明接班人来培养。
“殿下作何知晓?”
沈燎眉心微蹙,他亲眼看着她渡雷劫飞升,她怎会知晓神界那么早之前的事情?
晏清面不改色地从识海里攥出玉简,淡定道:“这天雷池的讹兽可比本殿在神界待的日子长。”
大约和谎话精待久了便是如此,张口是胡言,闭口是乱语。
被点名的灵鉴立刻谄媚地打起配合:“对呀沈大人!本鉴在天雷池呆了这么久,这点小事那还不是知道得轻轻松松──”
它叉着腰神气道:“玄散真人我熟啊,这老头没有坏心思的……”
沈燎没看它。他兀自盯着透了几缕晨曦的树梢,枝头鸟鸣越发频繁:
“师父确实带我不薄。”
他纠结一个晚上的恨意终于找到了寄托,那点不明不白的孺慕之情也总算没被湮没。
或许师父当年也有难言之隐。
或许,或许他也并非害死父母和族人的灾星。
“玄散真人,你,我,都不过是那人的棋子罢了。”晏清的声音清冷,语调却比往常缓和得多:
“沈烬隐,有兴趣一起弑个天吗?”
她好像很喜欢叫他全名。
这尾音上扬,沈燎无端听出了勾人的意味。他垂眼,那双琉璃眸子映着树荫的碎影和晨曦,像是一捧流光溢彩的糖。
“那便借殿下之言”,沈燎唇角微扬,“臣与殿下本就是一丘之貉。”
晏清轻笑。终于是帮上一点忙了——倘若之后的某一天沈燎真的知晓自己其实不是什么天女,而是亲手写下他命运线的人……
不,她不会让这一天出现的。
现下的当务之急还是的疫病。
两人方到城主府门口欲向城中去探查疫病情况,却迎面撞上了刚从隔离城主夫人的厢房里走出来的钱业。
城主身着赭色蟒袍,小麦色的肌肤苍白似乎散去不少,眼角处斜斜贯着的疤依旧带着一城之主的威严。
“燎儿,晏姑娘。”嗓音平缓不少,全然不似昨晚。
昨夜这人虽有算计之心,但虚弱之感并非伪装,他身上的灵力波动格外明显。
然而此刻这人身上的波动几乎趋近于平缓,若不是提前所知丝毫看不出患了灵疫。
“城主的疫病……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