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世间众生皆立于自己视角下,看得清自身利益,却窥不见旁人过往。
于是钱业不曾知晓沈燎方恢复记忆,而是一心只想给挚友洗清冤屈。今天那仙姑来找他问起沈家一事,一句误打误撞的话揭开了十数年隐藏的阴谋——原来神界传言,沈家是疫病而亡。
多可笑,疫病。轻飘飘的两个字掩盖了所有罪孽,那满门杀戮血流成河,竟然化作了荒唐的“疫病”二字。
所以沈燎这么多年不曾回陵阳,竟是这般缘故。
“当年我赶去沈府......为时已晚,沈家全族被杀,燎儿也不知所踪。”钱业声音带着鼻音,不知是再见那神似故人的眉眼,还是灵疫加重的诱发。
沈燎当年被谁带走了?过得如何?
今夜的重逢来得始料未及,乃至于欢喜之意并未消散,仇恨与算计就夹杂其中。钱业承认自己有私心,他看见沈燎的那一刻惊喜是真的,可挚友家一案的冤情也是真的。
所有未曾出口的话和压抑多年的情绪化作了一把巨大的枷锁,压得沈燎喘不上气。
记忆中的钱叔身形高大不善言辞,也曾来过沈家做客。有一晚父亲抱着两坛桂花酒带着他去找钱叔,父子二人还曾嬉笑着说这是母亲第一次没嘱咐他们早些回去。
那晚满月当空,桂香四溢,父亲把他藏在城主桂花树的枝桠间,说是要吓唬吓唬钱叔。
他们聊了好久,父亲还偷着喂了他一口桂花酒,他听着二人有说有笑......
可是之后呢?
灭门二字两个字像淬了寒毒的锁链,在他神识上拖出星火迸裂的刺响。
那些揣测与疑云分明在他凝望桂花树时早有猜想,此刻真正听到却连骨髓都要结了冰。然而最可怕的是他根本找不到所谓灭门的记忆。
额间压下的灼痛再度叫嚣着翻涌而上,沈燎一手摁住狂跳的太阳穴,抬眸时双眼已布上血丝。
“钱城主一届水灵根修士,预言之能可曾觉醒?倘若真的在意你所谓的挚友,为何看不见沈家的灾难?”
声音清冷但足够有力。晏清叹了口气,他们故人重逢她本不该多言,奈何听来听去只听到了昭然若揭的利用。沈燎确实该知晓,但不该被引导。
摇曳的烛火映照得沈燎的面庞忽明忽暗,她只看了一眼便错开眸子:
“又为何要把愧疚和仇恨,告诉一个方恢复记忆的人?还是说你希望沈燎——你的故人之子,替你做些什么呢?”
晏清的语调刻意下压,说出口的话更是未曾留半分情面。
他也才恢复记忆,你自己无能,那就怪不得别人。
——晏清就差把明目张胆的护短两个字甩在城主脸上了。
“哎哟!本鉴这就去连夜编写《霸道神女俏娇夫》话本!殿下版权费你和本鉴一九开怎么样?”识海里突然暴起一声唢呐尖鸣,这玉简不知道从哪里揪出了一个陈旧的唢呐呼啦啦乱吹一通,震得晏清火气差点没压住。
“滚。”
晏清一番话终于是奏了效,也可能是那句“方恢复记忆”刺痛了钱业的良心,城主终于收起了端着的威严,好不容易从木讷的眉眼间流露出片刻长辈温情。
棕褐色的眸子乍一看有些浑浊,映着烛光时沈燎倒看出了点缀其间的心疼:
“燎儿……你……”
“不碍事的,钱叔。”大约是执掌神罚的人冷面成了常态,沈燎的恢复能力也当真并非常人可以比拟。就算是再天大的事压在他身上,哪怕是沈家灭了门——
好像到他这里也不过是红个眼眶,细细想来晏清还真的没有见过这人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1】
所以反倒成她应激了?
“我识海里幼时的记忆确实被下了禁制,方才得殿......晏姑娘相助才解开,”沈燎音色沉沉,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这些年也不曾知晓沈家的情况,多谢城主照拂。”
“晏姑娘并非恶意,钱叔勿要介意。”
他不是感受不到钱业的目的,只是那好不容易找到的记忆过于珍重,以至于回忆里所有的人都镀上了一层色彩。
晏清:呸,好人全让你当了。
“看这招以退为进!先揭开伤疤营造易碎感,再用克制语气触发长辈怜爱,最后把锅甩给‘钱叔’——三连暴击啊!”
灵鉴在她识海里笑着打滚:“银毛大狗什么时候被殿下养成绿茶味的了?”
城主深深地看了沈燎一眼,那双眸子似乎把过往的回忆劈成了两半,一半是经年的风雪落在睫羽,一半是故人的眉眼留在过去。而沈燎杂在其间进退维谷,他只能蹙眉叹息:
“是钱某思虑不周,姑娘见谅。”
烛火被夜风压低,屋内一时陷入晦暗。原来期待已久的重逢,不过是一声不上不下的嗟叹。
“......钱某鲁莽,未曾知晓记忆一事,”钱业试探着开口:“当年燎儿被何人带走了?那人如何?”
迟来的关心像是不合时节开放的花,风一吹就散作带着苦味的灰烬,落在谁掌心都留不下半分余温。沈燎眸底映着烛星,淡淡开口:
“师父待我很好。钱叔放心,沈家一事我自会查明,一定给您、也给沈家一个交代。”
不给自己吗,晏清想。
说来说去,这个传闻中无情的神罚使顾及了所有人,独独忘了自己。晏清胸口忽然闷闷的,大司命本是个父母早亡的孤儿,所幸遇见了一个招摇撞骗但有点爱心的老头。
这老道人虽然荒唐但也有自己的道理,从小就教晏熹禾不触及别人利益时把自己放在首位——因此她素来不理解一些动不动就做无谓牺牲的人。
今天晚上这人都惨成这样了,冷面无情的神罚使什么时候就连说话做事都变得滴水不漏起来。
故人重逢,为何像是淋了一场雨。一场淋得人心中难言,身上粘腻的雨。
“本殿有些乏了,”晏清蹙眉,“城中疫病已经暂且控制住,城主若是无事便请回吧。”
司命殿下懒得周旋,说出口的称谓也刻意保留没变,她无端有些后悔让这人进屋了。
“好耶!这是什么怒下逐客令只为护夫的小戏码?”灵鉴贱嗖嗖地哼唧:“深得本鉴心意!爱看多更——”
晏清忍无可忍静了音。
直至那人拖着一袭洒了茶汤的黑袍离开,沈燎就这么垂眸望着那节快要燃烬的烛火,未曾有下一步动作。
晏清心中闷闷的感觉更甚,倒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难受就让他滚啊,自己躲着算什么好汉。
“沈烬隐。”
那人依旧垂着眸。
“你什么时候倒也学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了?当初拿着本殿云隐村的‘证据’就要充公,怎的不见你半分迟疑。”
沈燎阖眼,修长的脖颈被将熄未熄的烛火一晃越发白皙,他喉结轻轻一滚。
晏清瞥他,冷哼一声作势要走:“本殿乏了——”
“殿下。”那人终于开了口。
贱的,晏清想。好好说话不行,非得威胁着才上道。
想来鬼市求来的那颗抗敏药作用还是太大,居然值得她主动找他说话?
“你既然明白这人对你并非全然的真心,又为何还要顾及他的感受?”晏清忽觉在沈燎身上看见了元昭的影子,额间差点又一阵猛跳:
“沈家一事,最该过不去的分明是你,最该要个交代的也是你。”
“他是回忆里唯一还活着的人了。”沈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辨悲喜,甚至听不出波动。
整个人沉寂得近乎可怕了。
是了。想来晏清也不过是站在沈燎的视角下替他觉得不公,可那些回忆那些感情,那些穿越时光迟来的羁绊,哪有那么容易说散就散。
晏清叹气:“本殿......可以查天命篆,看能否找到当年沈家一案的真凶。”
其实她也知晓微乎其微,命运线既然显示沈家众人患病而亡,那么所有痕迹便早被洗刷干净了。
沈燎忽然轻哂,呼出的气都像是一片凋零的叶:“是玄散真人。”
上一任神罚使,沈燎过世的师父。
晏清一惊:“为何?”
为何他这般笃定,又为何偏偏是玄散真人?
如若真是,那么师父屠了他全家,再把他养成下一任神罚使,这份厚重的使命来的如此肮脏——晏清向来不惧纯粹的恨,可她害怕恨里掺杂着爱意,爱显得苍白,恨也变得寡淡。
“他教的术法与儿时父亲所授无异,并非沈家人为何会知晓沈家的运灵之术,”那些之前未曾深究的细节不断浮现,逐渐勾勒出了当年的模样,“他临终前还攥着我的手,让我别恨他。”
只可惜他那时不懂,只当是师父病重说的胡话。
怪不得他待他的眸子常含着悲悯,现在想来不过是无法挽回的愧疚罢了。
沈燎先前的记忆被篡改,他对幼时的记忆模糊但似乎全和师父有关。直到今天真正的记忆倏尔回归,那鸠占鹊巢的虚假货终于湮灭,识海里锁住记忆的链条也有了可以追究的源头。
那攀附其间奇怪的纹路,是师父下的禁制烙印。
他在他身上曾见过的。
想来这世间之情都隔着人心中一道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天堑,在自己心里时是可以震颤筋脉的惊涛骇浪,而传到旁人眼下不过是一滴无关痛痒的雨。
反正晏清此刻是被这滴雨砸了个猝不及防,好不容易想出的安慰之语一时间在心口堵了紧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