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季燃第一百次重新睁开双眼，望着天花板的时候，终于重重叹了口气坐起来。

她决定放弃入睡。

昨晚——其实是今晨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先送姜玉阳上车离开，季燃和何小卫再在小区里一路溜达回家，俩人还聊了一会天，除了说起局上遇到的人和事，何小卫说了一句话令季燃印象十分深刻。

“在我们编剧眼里，姜玉阳这样的人身上，才是有主角光环的。”

“怎么说？”季燃问。

“她虽然处在人生低谷，但主观能动性很强，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顾忌，会主动出击。自己能从平平无奇的故事里生生开拓出一条故事线，这就是戏剧里主角应该做的事。你看，如果按照剧本进度的话，她认识咱们也就两三场戏吧，而且出场是NPC，但现在已经跟你我产生交集了。”何小卫耸耸肩，“这个性格比我写的那些破剧里主角有意思多了，也有韧劲儿，让人想关注她后边的成长。”

“那你写写她啊。”季燃玩笑道。

“拉倒吧，你付钱啊？我尊贵的甲方只认那些他们以为是主角的主角。”何小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季燃的肩。“我去睡了。今天一天都不要喊我。”

季燃点头。随后何小卫卧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季燃简单洗漱了下，也回到自己屋里躺下，可从此之后就再也睡不着。

主动出击……

何小卫对姜玉阳的评价，像是长出生命一样，一直在季燃脑子里四处钻来钻去，把她这些天以来的不甘和疑惑全都连在了一起。

季燃猛地坐起来。

我是不是还不够主动？我是不是还可以再多做一点？她问自己。

因为心里揣着合同的事，所以一直在给李青梅和小方发微信，但这俩人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甚至不回复。碍于礼貌，自己也不好意思穷追猛打。但这事如果换做姜玉阳，估计之前就已经直接杀到醒时去堵大门了。就算李青梅忙，但小方还能没个签合同的时间吗？

最重要的是，比起来林见初介绍的尚未谋面的什么徐总，自己内心分明就是更想跟学姐做同事啊！既然承诺了的事，为什么迟迟不办，如果不当面问清楚，能甘心吗？

想到这，季燃一骨碌翻身下床。

其实因为通宵没睡，眼皮几乎在打架了，但一股今天非要个答案不可的干劲充斥整个身体，支撑着她去洗了个澡，之后给自己外表简单收拾了下。出门前，给李青梅和小方各自发了条微信，说自己今天路过公司，想去问问合同的进度，还不忘说打扰啦谢谢之类的客气话。至少礼数要周全。

为了给对方回复留出充足的时间，季燃特地拖到九点以后才出门。但即便是这样，这两位意向中的同事也没一个人发来微信。

季燃无奈，耗到九点半之后，还是没等来信儿，只好直接出门。她先骑单车，再转地铁，一路慢悠悠过去，上午十点半不到已经站在醒时大门口了。

小心翼翼问前台，结果前台上下打量了下季燃，“木总全天的关门会议。今天没时间见客。您要不先回吧。”

季燃一愣，“那小方老师呢？”

前台犹豫地看着她，“她也没空啊。你们没有约好吗？”

季燃为难地打开跟小方的微信界面解释，“小方老师没回微信，所以我就来公司直接等她了。”

前台认真看了手机屏幕，确认完才点点头。“好吧，我带你上去。但她也不一定有时间。”

“哦她们最近这么忙吗？早上很早来的吗？”季燃小心翼翼地问。

“她们压根就没走。昨晚都是睡在公司的。这几天都是。”前台说。

季燃心里忽地一颤。

这到底是为什么会忙到这样的程度？尤其是李青梅，开车也好，打车也好，回家根本不远，有必要这么熬吗？心里越是这么想，就越是着急想见到李青梅。

前台领着季燃上了楼，到了一个关起门的会议室门外停住。

“直接敲门进去吧，不然你也不知道要等到几点。”前台说完就转身走了，扔下季燃一个人。

季燃低头，只见会议室门外堆着一排咖啡、奶茶和早餐的外卖袋子。一看就是上午刚从会议室里边扔出来的。

即将见到日思夜想的人，此时此刻，季燃突然心跳加速。她鼓起勇气才轻轻叩了几下会议室门。

只听有一道沉闷的脚步声快速走到门后，门咔哒一声被拉开。动作之迅速，甚至带起一股风。

“谁啊？”门后探出一张挂着明显黑眼圈的脸，语气透着严重的不耐烦。“不是说了不要打扰吗？”

“小方老师……”这股气势太强，吓得季燃脖子都往后缩了一点。

“噢……你怎么来了？”小方一怔，语气缓和下来。

季燃比小方略高些，能透过门打开的角度看到会议室内几乎所有的情形。

长桌两侧坐着五六个人，全是女孩，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至少一杯咖啡，一叠资料。会议室尽头有一张大白板，上边画着线性图和网状图，空白处写满了字。有一个人正站在白板边，拿着笔愣在那，往门口看。不过看样子没有人抽烟，屋里一丝烟味都没有。

李青梅坐在会议桌把头的位置，面前两杯咖啡，还有一叠散乱的纸，循声抬起头，视线恰好与季燃对上。

这屋里如临大敌般的气氛，把季燃的瞌睡瞬间吓没了。她心里正翻江倒海地后悔时，李青梅说话了。

“哎，你来啦？正好，进来进来，帮我们出出主意。”

小方立刻把门又打开了一些，季燃犹犹豫豫地蹭进会议室。李青梅叫另一个没见过的女孩拉了把椅子过来，示意季燃坐到自己旁边。

李青梅既没问季燃为什么来，也没多闲聊一句，直接切入主题。“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们正在改剧本，现在女主的形象怎么写都不太对，有点卡住，我们要把女主改得主观能动性非常强，主导所有的关系，但又不能让观众觉得她像是性转的男主，应该怎么平衡这个度，你给点建议吧？”

季燃听得一头雾水，这都哪跟哪啊？于是问道。

“为什么女主会让观众觉得是男主性转啊？”

李青梅把电脑边的两张纸递给季燃，“你快速看下这场戏。”

季燃一边看，小方一边在旁边讲解。

这是一个都市剧，女主设定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年轻极客，自身是富二代，但身为私生女，并不愿继承家族公司，所以找了个底层岗位编代码消耗时光。女二略为年长，设定是公司信息安全总监，平时的工作就是查bug打补丁，但她不知道，平时在公司毫不起眼的基层员工女一就是她要找的幕后大佬。这场戏发生在两人相识，女二面试女一，两人对话的氛围十分微妙。

“面试是这俩人的第一场戏，用来定调的，刚性要求是她俩必须快速擦出火花，但是现在看，台词怎么都不对。”李青梅眉头紧皱。

季燃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俩女孩呀？”

她又低头看了眼剧本，自言自语道：“看名字我还以为一男一女呢。”

“女一名字稍微中性一点。”李青梅说。“你看，这就是问题，从台词和行动里，看不出女一是女性。很容易就因为极客这个身份形成这是男人的认知。”

“噢……她对女二说的话也确实挺暧昧的。”季燃小声说。“但面试分明是工作场合啊？”

“会觉得油吗？”

“会……”季燃老实说。

“现在尴尬的就在这里。”李青梅用手指快速敲击着桌面，看得出相当焦虑。“如果只是写成正常的面试，正常的友情，这个张力就不够，她俩之间一定要给人一种友达以上的感觉。”

季燃难以置信地又看了眼剧本纸，“俩女主？友达以上？”

她想，我是不是缺觉缺出幻觉了？还是学姐缺觉缺出幻觉了？今天这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还是在内娱吗？

“对，这样观众才会来嗑这对CP。”李青梅倒是斩钉截铁。

“往爱情上靠？这……能拍吗？”

“不挑明就没事。”小方在旁边补充。“总之就是剧情拍得似有若无，后边靠观众自己脑补。”

这时，旁边一个女孩开口说道，“平台那边的要求是，俩人的关系模式得互补，本身有张力，然后每集最好要有超过两个以上的嗑点。”

季燃茫然地问，“什么是嗑点？”

“俩女主撒糖，能让观众嗑糖的戏份就是嗑点。”女孩继续说，“比如面试这场戏，女一靠几句嚣张的话就引起了女二的注意，下一场她俩在酒吧遇到，关系进展火速，当晚就住在同一家酒店了。所以面试这场戏需要铺垫足够的糖点，才能让后边酒吧的戏合理化。”

季燃挠了挠头，迟疑了一会。“我可以说实话吗？”

“说。”李青梅嗓音有点沙哑，听得出来是累的。

“如果我没听错，这的确是双女主的戏的话，就最好不要这么写。”季燃顿了顿。“要不然太模式化了，而且……很异性恋。”

屋里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季燃立刻闭上嘴，不敢再往下说。

李青梅下命令，“继续啊。”

季燃这才壮起胆，支支吾吾地说道：“女、女孩之间对彼此产生好感的过程，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