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惜向来不喜欢做选择。

选择对她来说是个伪命题，那甚至不是单纯的多选一，因为在她过去的二十二年人生里，一旦她面临着做选择的时候，往往就是她被迫需要舍弃掉其他她未选择的东西。这是一种牺牲，是一种遗弃。

对颜惜来说，掌握着这种所谓主动权的时候，反而没有那么顺心。因为她向来擅长在绝境里逆风翻盘，铤而走险的次数多了，这种落于下风的主动选择对她来说反而没了吸引力。

选择等于抛弃未选择。抛弃掉无数种可能性的感觉并不好受，颜惜经常会思索，如果当时选择了另一条路，她如今会怎么样。但是颜惜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她相信她做出的选择都是最好的。

就像此刻她坐在林璀的办公室里，坐在林璀的对面，和她一起看着面前的沙盘。

“所以呢？”林璀神态自若，“你选好了吗？”

此时已经是四天后。

颜惜从那扇坍塌了一半的空间门后走出来时，外面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

颜惜进去时带着机械表，表上显示，在空间门后的坍缩空间里，时间只过去了半个小时。内外的时间流速相差如此巨大，这是颜惜没有想到的。

她出去的时候，林璀居然也在外面等着她。似乎是星云小队的那些人在她进入坍塌空间的第一刻就报告给了林璀，林璀居然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赶了过来。林璀倒是什么话都没问，但是星云小队的那位统领爱德华兹的眼神却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实现太过明显，颜惜还以为他要试图透过她脸上的伪装，看到她原本的面貌。

颜惜出来后什么话都没和别人说，只是径直跟着林璀回到了地下基地。

颜惜并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林璀，而是将自己的困境大致讲述了一番，含混其词地询问林璀，该如何做出取舍。

“所以你现在面临着两个选择，”林璀将一条腿架到膝盖上，脱下右手的手套，机械肢体在自然光下泛出冷冷的光，“你觉得含宁实验室和科致医院实验室是同一批人建造的，而且你已经确认了主理人是谁——现在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回到中央星，继续回到多方监视的境地里，失去一部分自由，但好处是能继续和幕后主理人近距离接触；另一条路是你继续留在军部，有自由。”

颜惜点点头，迟疑了半晌，还是开口道：“而且如果能留在北部星群……说不定有很渺茫的一个机会……我可能会找到我想要找的人。”

她没把顾嘉的名字说出口。

“那你怎么想的？”林璀看着她。

颜惜一直是一个径直往前走不管不顾他人意见的人，此刻难得迟疑。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颜惜对视了回去，“因为你也是受害者之一，我想要知道你的立场。”

林璀如今成功成为军部一把手，性格沉稳，总是让人忘记，曾经她也曾艰难地生存，而后被暗算，带进含宁实验室里，砍掉了右手，泡进了暗无天日的实验室培养皿里，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以脱身。

“我？”林璀挑挑眉，“颜惜，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当时如何从含宁实验室脱身？”

***

林璀和其他三个被连接到一起的实验体其实算是被莱塔诺放走的。

那是莱塔诺做出决定前的最后一天。她没有直接打开那个培养皿，而是关掉了对实验体使用的精神力限制器——这东西之前被用来限制实验体，以防他们的精神力外泄，干扰实验，同时也防止他们逃跑。

林璀是这四个人里状态最好的，勉强还留存着一丝意识，她感受到精神力像干涸的泉眼再次冒出泉水那样，从躯干深处涌现出来。

后来莱塔诺和哈鲁想要离开含宁实验室，但是却被那个主理人带走了。从那以后林璀再也没见过她。

莱塔诺离开前似乎还留了一手，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其他人。至于是谁，她并没有透露。这些话是她隔着厚厚的透明容器罩子对着培养皿里的他们说的，林璀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尚还存在着意识，也不知道她那到底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在莱塔诺被抓走不久之后，这颗星球附近的卫星就发生了大爆炸。那颗卫星的位置十分特殊，引起了连环爆炸，导致整个星系的辐射程度都不断上升，不断有人出现辐射病的情况。

帝国的灾难紧急应急预案启动，议会审理了不到三天，就决定将所有尚还有行动能力的人撤出这个星系，而后将整个星系使用人工建材封锁。十年后已经无人记得这个星系的本名是什么，只给它冠名为辐射星系。

林璀没能等来莱塔诺找来的救兵。她只能自救。

大撤离的时候林璀刚恢复了意识。她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但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实验室的大门在她的眼前逐渐合上。最后一丝光亮从她的眼前褪去，林璀也陷入了绝望。实验室有着自己的一套发电系统，因此在星系封控之后并没有断电，培养皿里的营养液运输和氧气置换始终还在工作。

林璀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和她连在一起的那几个实验体依旧在昏迷的状态里，林璀试图使用自己的精神力唤醒他们，但多次尝试都无果。

在这种境况下，如果她没能成功逃生，只会一直被困在这里，清醒着死去。

林璀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的四肢在营养液中无法按照她的想法来行动，她唯一能控制的只有她的头部，于是她附着着精神力，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透明器皿。

鲜血横流。

但林璀不在乎。

在这个过程中，在林璀右侧的女人醒来了。长久的沉默，林璀被浸泡着，开不了口，无法和她交流。林璀很着急，她想要离开，她还有要做的事情没做完。

尽管精神力束缚被解开了，但培养皿的麻痹效果依然还在，林璀始终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而在这时，在林璀身侧的那个女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林璀，最后指了指实验室的大门。

林璀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尽管她们是第一批成功的实验品，四人精神力被强制连接，但这种方式下她们始终无法成功使用精神力。

突然，一股温和又强大的精神力和林璀的精神力链接上了。

林璀愣住了。

是在她身侧的那位女士的精神力，她主动将所有精神力全部输送给了林璀——这种行为的结果显而易见，她即将陷入精神力衰竭，而后失去意识，死于这个培养皿中。

林璀和她对视着，两人之间明明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林璀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实验室的摧残下身体已经无比孱弱，哪怕出去了也时日无多。索性她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通过那个人造的通道输送给林璀，希望能帮助林璀离开这个培养皿。

彼时的林璀不知道，其实在这种绝境下，她与那位女士完成了一次彻彻底底的、真正的精神力链接。这次真正的链接粉碎了林璀原来的精神力界限，刹那之间，限制被打碎了——林璀的精神力跃升至93点。

她将所有精神力全部汇集在自己的额前，奋力一击，终于在培养皿上砸出了一道裂隙。

外面的空气透了进来，里面的营养液汩汩地流了出去。林璀终于砸碎了那巨大的白云晶，砸碎了困住她的牢笼。

她拖着其他三个人爬了出来。那个三号小女孩和四号中年男性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出来不久之后就彻底失去了生命体征，而在林璀身边的二号女性在精神力干涸前还存留着一口气。

“真好，”她说，气息虚弱，近乎呢喃，“你活着出来了，希望你一路顺利，能成功逃离这里。”

“如果……”她望着林璀的眼睛，“如果你真的能离开这里，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林璀答应了。

女人说完了自己的要求，气息愈发虚弱了下去。

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告诉林璀她的名字。

“我……叫……路原舒……”

林璀看着眼前的人就这样死去。

她拖着三个死人，在实验室里找到了一把手术刀，砍断了她和她们之间的连接处。血液汩汩直流，淌了一地，林璀拿实验室里的药剂和纱布紧急止血包扎，处理好后林璀拖着她们三人的尸体，找到了含宁实验室里的隐藏在液压阀门后的停机坪，那上面停泊着两架小型星际穿梭舰。她打开其中一架穿梭舰船的舱门，驾驶着它离开了辐射主星。

彼时外环封锁线还没完全固化，林璀找到一个薄弱口，直接撞击了上去，离开了辐射星系。

后来她的经历和其他人传的相似，她加入了打击星盗的小组，在里面混到了军功，一步一步，越爬越高。

***

林璀并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

她的叙述很平淡，仿佛那段经历真的只是和她的日常生活一样，乏善可陈，随时都在发生。

“所以，莱塔诺在被带走成为实验体前向谁发送了求救消息？”颜惜抓住了重点，“莱塔诺又去了哪里？”

“不知道。”林璀摇头，“我后来有查验过，没有查到有人收到了和辐射主星实验室非法实验有关的消息，也没有查到莱塔诺的下落，她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怪就怪在这里。”

那场导致星系变成辐射星系的卫星连环大爆炸的时间也很耐人寻味，不早不晚，恰巧就在莱塔诺向外求救被发现后不久。

颜惜不敢细想。如果含宁实验室的主理人只手遮天，为了毁灭证据甚至不惜毁掉一整个星系，那么她即将面对的敌人很可能是一个连皇室也无法抗衡的庞然大物。

林璀提到的另外一点颜惜也很在意。林璀说她哪怕在经历了试验后，精神力也只是提升到了91点，这个91点还只是检测数据，她本人并不能真实地使用出来。而在经历了和路原舒的彻底的精神力链接后，她的精神力暴涨至93点。

颜惜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真实成功的精神力链接案例。之前在帝国里也有类似的说法，说两个人的精神力彻底链接后，会使双方的精神力都大幅跃升，但这只能算是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无数人尝试过无数种方式，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颜惜以前一直把这个说法当笑话来看，但林璀这个情况让颜惜迟疑了。

不过这不是目前她最主要考虑的事情。

“你告诉我你过去在含宁实验室的经历，是想我选择哪一条路？”颜惜问林璀，“你觉得我应该选择回到中央星，而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放弃目前已知的东西？”

“选择权在你，颜惜。”林璀说，“我只是告诉了你我的过去，而你的未来是属于你自己的，我无权为你做选择，也无权对你背负未来。”

“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颜惜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我想要的东西并不多。可是偏偏我得到了的东西总是被人剥夺走。”

“但是这次，我想要贪心一点。”颜惜自言自语道。

“那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对我来说是溺死前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会竭尽全力抓住它，哪怕是假的，但如果我放弃了这个可能性，我会懊悔一生。”颜惜自我剖析道，“但我也做不到放着近在眼前的幕后黑手继续肆意妄为下去，我不是圣母，但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更何况我努力了那么多年，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报复回去的机会。”

“我两个都要。”颜惜最后做出了决定。

“我会回到中央星。”颜惜站起了身，她的神色不复往日的嬉皮笑脸，“康特家有问题，我就打碎康特家。议会在助推，我就清洗议会。皇室想要作壁上观，我就把他们拉下水。”

“等做完这些，我会亲自去找这个可能性。”后半句话颜惜没说出口。她想说，如果顾嘉还活着，那她排除万难也要去找她，如果她死了，那她亲自点燃焚烧帝国的第一把火。

林璀看着她。没说话。

“自由是可以舍弃的。”颜惜说，“我已经舍弃了对我来说最宝贵的自由整整七年，那么代价等偿，我也该得到我应得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