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留步!”
徐承颜听得一趔趄:“壮士?”
宣卿徐承颜闻声望去,见杜苑噔噔地从楼梯跑下来,临到最下一级台阶时还不小心被绊了脚。
“哎!”杜苑惊道,跌向前方。
宣卿徐承颜跟着呼吸一滞。
杜苑膝下被迫弯曲着,已经做好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准备。
他逃避地闭上眼。
突然,手腕被一人狠狠拉住!
“小心!”宣卿便拉杜苑边急道。
杜苑猝然睁眼。自己竟没被绊住,他心有余悸地站直:“谢谢。”
宣卿笑笑:“无妨。”
杜苑身后,姬盈同谢明渊也顺着楼梯走下来,两人的身影亦渐渐现于宣卿眼中。宣卿不敢多看戴着斗笠的自家公子,便将目光重点放在另一人身上。定睛一看,这人便是他在街边留意过的那名仅有背影的少年。
这少年近在眼前时,无法不令人眼前一亮。束发高挺,眉目如刻,神光流转,不怒生威。
“好相貌!”宣卿望着姬盈脱口而出。
姬盈:“……好说,这位壮士。”
一旁,谢明渊的斗笠微微颤动一下。
徐承颜在背后抓宣卿一把,尴尬地咳嗽一声,宣卿才注意到谢明渊的反应,突兀地低头。
——为何因他一句对少年的夸赞,公子却不太开心?
明白姬盈并不是他们能探究的人,徐承颜立即转移话题,向杜苑道:“这位……”
杜苑扬头一笑:“两位壮……两位兄台,在下杜苑,身后两位则是臣公子与谢公子。方才风波乍起之时,杜苑正同臣谢两位公子一起,在二楼遥遥观战。我观两位才华出众,勇气卓然,着实钦慕。不知两位名姓?杜某愿与两位结交。”
宣卿看一眼谢明渊,略腼腆地道:“宣卿。另外一位是我师弟——”
“徐承颜。”徐承颜笑。
“原来是宣兄弟和徐兄弟,”杜苑笑得畅快,分别向两人作揖道,“敢问两位兄弟,当今何业,家住何处,是否身负官职?”
宣卿摇头:“无业,也并无官职。我等出身寒门,如今在学馆念书,平时不过抄抄文字补贴日用。”
徐承颜笑着反问:“我师兄对杜兄弟有问必答,那么杜兄弟又是何业何职,家在何处?”
“这……”杜苑沉默下来。
他望向谢明渊,又望向姬盈,见两人均朝他认可地点头,他眼眶一热。
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那时,无论发生何事,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公主殿下和谢家公子亦永远是他的后盾。
虽然他身上的麻烦,也多半是由这两个人带来的——想到这里,杜苑面无表情地吸吸鼻子。
“我名杜苑,前不久刚刚入京,”杜苑收起感动,转向宣卿道,“现任朝中正议大夫。我身后两位,臣、谢公子,均是世家公子,并无官职。”
“正议大夫……”宣卿徐承颜的眼神暗含钦佩。
“不是什么正经官职,不过是名字好听罢了,”杜苑挥挥手,一转口风,“不知两位兄弟是否有意科举?若科举再启、寒门有望,且两位兄弟不嫌弃的话,杜苑愿为两位兄弟出荐书。”
宣卿徐承颜一愣。
荐书,大黎科举报名的必备文书,亦是大黎寒门学子报考科举的拦路虎。若无荐书,无论来人富贵贫贱,均无法报名科举;纵有荐书,是否具备考试资格,也由审核荐书资质的礼部量裁。
大黎律法对于出具荐书之人的身份并无约定。原则上,任何人都可以为任何人出具荐书。而实际来看,只要考生出身寒门贫贱,那么无论何人出具荐书,均无法报考;只要考生出身世家权贵,则无论何人出具荐书,均有参试资格。同时,出具荐书之人的身份越是尊贵,荐书的分量越重。纵使微末世家、九品官身之子,若得到大人物撰写的荐书,便更有可能得到考试资格。
正议大夫,为正四品官职。若有正四品官员出具的荐书,一旦科举再开、寒门得沐皇恩,便是再及时不过的雪中送炭。
“两位兄弟可有兴趣?”杜苑说得神采飞扬,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以两位兄弟之才质,若不入朝为官,着实是时代之憾。宣兄弟大才,更有一甲之姿。”
姬盈安静得反常。
隔着斗笠的纱帐,谢明渊看姬盈的侧颜。影影绰绰中,姬盈面朝堂中,缄默不言,似在神游。
谢明渊羽睫微闪,轻轻叹一口气。
“……如何?”杜苑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名帖,向宣卿徐承颜递出。
宣卿观察谢明渊的样子,垂首接下杜苑名帖,有礼地道:“多谢杜大人好意。若科举再开,宣卿定携师弟一同登门拜访。”
“一言为定!”杜苑笑着道,“宣兄弟这个朋友,杜苑交定了。”
宣卿徐承颜收下名帖,与杜苑三人行礼告别,离开了今日福盛楼这个是非之地。
与两位新朋友不舍作别,杜苑朝门外挥手不停,忽然皱了一张脸道:“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怎么了,长袖善舞的杜大人?”姬盈斜他一眼。
杜苑脸皱了好一会,似正在努力回忆脑海中事。他无意将视线放在堂下仅剩的、被打晕过去的食客,突然用拳头砸一下手心:“啊!”
“啥?”姬盈道。
杜苑一脸无可救药。
他怎么就忘了!报官!武侯!
“那、那几个女子,”杜苑结巴着道,“不知出身,来去如风,虽然她们做的是正义之举,但一下子打了这么多人——”
堂中几个被打伤的人,平民百姓或许能打碎牙往肚里咽,权当自己点背;可那几个气势汹汹,一看就有背景靠山的汉子,怕不会善罢甘休。若届时这群人倒打一耙,向人告了黑状,就算那些女子们武功精深,官场之中,一旦被人先下手为强,也未必能洗脱清楚!
“武侯恐怕已经走远了,”杜苑迅速道,“臣公子,明渊,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骑马追上去!”
“哎!”
杜苑惊讶地发现自己衣袖被拉住。
他回身转头——竟是姬盈。
“你去干嘛?”姬盈抓着他衣袖不放。
“先将今日之事禀报武侯,”杜苑快速地解释道,“虽然不知道那几个女子是何身份,但我怕她们被人抓住,说不清楚。她们做了好事,不能再被人因此拿住话柄。”
姬盈手指紧了紧。她垂下眼,眸中光芒闪烁,恰如飞电。
“报武侯,”她清声道,“那你要如何向人解释今日福盛楼中,有食客几何,均是何等身份,何时来了何人?譬如你我三人,虽进堂中时未引起大量注意,但定有人记得,我们上了二楼。”
“若武侯问你,你为何在此处,与你同行二人又是什么身份;或是食客皆被放倒,为何独我三人无伤无病,为何宣卿徐承颜无伤逃脱,是否我们五人伪证串供,移花接木,你又如何证明?”
杜苑望着她,彻底放弃转身出门,眼神震撼。
姬盈不是失忆了,为什么思路如此清楚?!
她现下恰如一张白纸,如何在不到一个月的学习中,就能做到在一件事中同时考虑这么多事?!
与姬盈相比,自己可并没失忆啊——杜苑脑中嗡嗡地响着。
姬盈抬头看着杜苑,眼神忽然变得清澈,吐一句道:“我瞎说的。”
杜苑:“……”
陛下,您莫不是在糊弄傻子。
“嗤。”
谢明渊禁不住低低笑一声。
杜苑神情哀怨地转头,向谢明渊道:“笑什么。”
谢明渊摇摇手,不再出声。
“那,总不能就这样让那群女子自生自灭吧?”杜苑显然已被说动,眼中仍有隐忧,“若我们就此离去,地上这些人醒来之后,或许不会特地提到与那些女子无关的人,但——”
届时,矛头岂不全对准了那几名女子?他们虽未直接受人之恩,但要眼睁睁地看人被诬陷,着实过于凉薄。
姬盈眨眨眼睛,似乎又在思索什么。
片顷,她抬眼,郑重对杜苑道:“那几名女子虽执木剑,但人人剑上带血,一定经历了不少如此事件。既经历丰富,则出剑之前,她们就已知晓相似后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她们出手相助,必定有脱身之法。”
姬盈似回忆般,将那群女子们的行动一一道来。
“你看她们来时无声无形,必然功力精绝;临行前又留给老板金瓜子,必是生财有道;走时不惧诬告,显然胸有成竹、身有退路。”
“既然人家身有神通,我们何必多此一举,只当一众江湖女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更好?”
杜苑垂头丧气道:“好吧。”看起来失忆的人更像是他。
姬盈拍拍他:“我们走。”
三人绕过大堂中一堆地上昏过去的食客身体,在一楼侧面边缘得空离开。
“吃饱了。”姬盈忽然笑着道。
踏出福盛楼的门槛,一股不舍之情油然而生。杜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福盛楼的牌匾——下次三人一起在此处相聚,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他原地感慨了会,直到姬盈叫他:“快来。”
“来了。”杜苑道。
杜苑快走几步,追上两人。走着走着,他忽然将手臂放在谢明渊的肩膀,将大黎第一公子撞得一晃。
“怎么?”谢明渊看他。
“明渊,你今日怎么话这么少,”杜苑抱怨地笑着,“还想着咱们两个叙叙旧,好让盈……臣公子回忆回忆过去。”
谢明渊偏头:“不必操之过急。”她想恢复,就恢复。
“你倒是想得开——”杜苑仰头笑,“好啦。我知道了。不能拔苗助长。”
“谁是你的苗?”姬盈吐槽。
杜苑笑得更厉害:“宣卿,徐承颜,还不行?”
“……行吧。”姬盈嫌弃道。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福盛楼侧面阴影中,一名瘦弱兜帽女子紧紧盯着几人背影不放。她的手中似乎握着一封信笺。
“……谢明渊。”沙哑的嗓音。
说完这三个字,女子的身影登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