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出这样愚蠢不堪的话,我看你们怕不是饭吃太饱,糊了脑子!”
堂中,关于女帝退位的讨论正热火朝天地进行,骤然响起的一声厉呵却如一盆凉水,泼在猛烈燃烧的火焰中。
“谁?”
“哪个在大放厥词,出来让爷爷们看看真容!”
食客们愤怒四望,见一道人影从角落里走出,竟是个未及弱冠的青衣少年郎。
徐承颜在一众审视的目光中走到台前,跨步上台把说书人挤了下去。说书人既惊且怒地看这个鸠占鹊巢的小子,刚要开口,便被啪地一声醒木敲击吓得憋回去。
徐承颜龇牙,朝下环顾一圈,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十分满意。他抛了抛醒木,那块木头在他手中腾空几个来回,在众人皆以为他要将醒木扔出砸人之时,徐承颜却握了醒木,望向又一名朝此方向而来的青年。
宣卿跨步上台,徐承颜自动站到一边。
一道与之前的呵斥截然不同的温润嗓音响起——
“我说的,又如何?”
说完这句话,宣卿便抬高下巴,以蔑视的眼光扫过每一个人,将所有人的神态暗暗记在脑中。
满堂皆惊。
“你说的?骗鬼呢?”
“是他旁边那个毛没长齐的小子!那小子牙尖嘴利,吐不出什么好鸟,我常在市坊见到他。上次见他,他就在与人争辩,说别人缺斤少两,要遭天谴!”
“找茬?甭管你说他说,你们两个今天谁也别想轻易走出这大堂!”
宣卿突然笑了下,笑得堂中静了一声。
“你笑什么?”一男子大声道。
宣卿摇摇头,提高声音:“我笑诸位,严以待人,宽以待己,己所不欲,俱施于人。真是好一桩奇景!”
“什么鬼叫?!再磨叽下去,爷爷的拳头可不听你胡扯!你们两个现在给爷爷们磕头道歉,还来得及!”
“大黎律法疏议,十大罪之首、之二,谋反,谋大逆,处绞刑,罪不可赦,预者九族内,流放三千里。”
堂中瞬间安静。
宣卿微笑一下,于是踱步下台。
“大黎律法疏议,第七律第二十三条,民不因言获罪,然结社惑众除外。聚结惑众,妄说罪福,三人以上者,无论情节轻重,视同谋反,处极刑,五服内,流放三千里。”
堂中靠近宣卿的几名食客,尤其感到寒风阵阵,手脚皆冷,瑟瑟发抖。
二楼,关心堂中发展的杜苑,也是瑟瑟发抖。
“大黎有这律法?”他抱紧手臂,看向姬盈谢明渊,“那咱们不是刚好三个人?”
谢明渊抿唇:“并未惑众。”
姬盈眨眼:“我亦不知。”
“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杜苑不可思议地望向宣卿——自己可是在地方上做了五年官,居然都不及那人,“他脑子里有律法全书?嘶,好冷。”
不过是议论了几句女帝而已,从皇女封储到女帝登基,民间议论本就没停歇过。眼下被这小子扣了个谋反的帽子,偏偏他们肚子里没半点墨水、找不出任何一道法条证明自己无罪,一时竟被镇住。
堂中如此僵持,半晌,一名食客猛地灌自己一口酒,随手将酒坛摔个稀碎。
“什么谋反不谋反!凭你一张嘴,还能给老子定罪不成!今天打得你出不去这福盛楼,没有证人,看谁还敢叫嚣老子们谋反!”
有了打头的,下面的食客们个个壮了胆子,浑水摸鱼。
“趁老爷们心情好,你们两个现在磕头服软还来得及!”
“就是就是!”
徐承颜冷笑一声,几步下台,护在宣卿身前。
宣卿面上毫无惧色,甚至微带笑意。听了这等威胁,他竟停住徐承颜,又上前一步。
众人见他如此不怕死,刚要起哄,便听宣卿不卑不亢地道:“我观各位桌上,均有好酒好菜,人人一副大快朵颐模样。然我与师弟囊中羞涩,方才不过点了两杯白水,一盘瓜子而已。”
食客茫然。
突然哭穷算怎么回事?
见无人应答,宣卿一转口风道:“方才,我师弟不过称赞诸位有钱有闲,得以饱食,字字肺腑、发自真心,竟惹得各位如此拳脚相逼,实在冤枉。”
“他师弟刚说什么来着?”一人问。
“饭吃太多,糊了脑子。”另一人答。
“然而诸位,”宣卿瞄了那人一眼,声调陡然转厉,“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妄议女帝陛下继承大统的正当性!纵然不谈永凤新元以来,大黎国力日强,边境安稳,弊政革新,百姓安居,便说女帝陛下有先皇钦定的储君之位,登基时奉先帝遗诏,之后祭天地宗社,京内显现天女瑞兆。”
“尔等如今却对女帝陛下毫无恭敬之心,贸然议论女帝退位之事,岂非违背天地,违背祖宗律法!”
“这……”
“若要说一句吃饱了撑的就要挨打,”徐承颜冷哼一声,继续道,“那你们说了这么多当朝圣上的坏话,要怎么打啊?”
“呃……”
“好口才!”二楼的杜苑兴奋赞道,又转向姬盈谢明渊,“臣公子,明渊,你们可认识堂中这两人?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我真想和他们结交下。”
谢明渊叹气:“莫要节外生枝,阿苑。”女帝变装出宫,不宜大张旗鼓。
姬盈眨眼:“我亦不知。”她刚刚好像说过同一句话。
“嘴巴厉害啊,这位小哥,”一名高大的食客站起来,不怀好意地道,“爷爷听不懂你那些大道理。但是爷爷知道——”
他亮了亮拳头,拳头捏紧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这拳头,才是最占理的东西!今天不管如何,我定要把你们两个打趴下不可!”
“你!”徐承颜不忿。
“半刻钟。”宣卿大声道。
说完,他闭着眼深呼吸,又陡然睁眼。
那舞得虎虎生风的拳头已近在宣卿眼前,高大食客狠笑道:“说什么?”
“半刻钟,”宣卿神色镇定,开口却不可避免地略微颤抖,“再有半刻钟,西市的巡逻武侯便会按例经过福盛楼。西市武侯每半个时辰巡视一次,阁下想必不知,如今距武侯新一轮的巡视,仅余半刻。若阁下再不知悔改、在此闹事,过不了多久,武侯大人们便要到此处将你拿下了!”
那拳头在空中停滞半响,似乎真被武侯府的威力震慑,宣卿的警告貌似起了作用。
可仅过片刻,拳头再度袭来!
高大食客又愤愤然狞笑道:“半刻钟?打你们两个弱鸡,足够了!”
“看他们两个不顺眼的,上!”
杜苑在楼上急得不行:“哎,哎,这怎么办。”
他们三人没办法下去帮忙——姬盈的身份太容易暴露,谢明渊只以斗笠掩面,也不适合如此公然现身。如今杜苑竟只能在楼上急成热锅蚂蚁,不能帮到底下两个遇到兵的秀才分毫。
“那小哥也算努力了,谁能想到竟对方恼羞成怒到连武侯也不顾,”杜苑担忧地小声嘀咕道,“早知道还是不出来了,或者出来时,让老板提前清场才好……”
姬盈拍拍他:“杜大人,你……”
“住手!”尖利的女声猝然从一楼响起。
杜苑连忙把住二楼栏杆向下看:“哎?”
“谁敢命令你爷爷我?”
堂中高大男子转头,却见大堂西南角不知何时,竟有四五名女子聚集上来,人手一支木制短剑。
他眯了眯眼睛。
刚才听说书时,那两个穷酸得只喝水的书生虽然并不显眼,但也有几人看见他们进来时的样子。眼下这几名女子,却如凭空出现一般。偌大福盛楼堂中,竟无一人注意到西南角落何时有了这样一桌女食客。
女子们手中木剑个个削得又尖又利。虽是木剑,但其上都有暗褐色痕迹,给人极重的威胁感。
高大男子后退一步,后脚撞到说书台子上。他眼神不善地道:“娘们掺和什么?”
“姑奶奶们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领头的女子将木剑扛在肩上,一脸嘲讽道,“牝鸡司晨,女子登基,女子当不了家,瞧瞧你们都狗叫了些什么!本来那书生小哥言之有理,若你们就此认错倒也算了,如今竟然反了天了,竟要倒打一耙,要人家两个的命!”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姑奶奶们没有刀,但是教训你一下还是容易得很,”又一名女子讥笑着上前,“不怕死的,就上来!”
高大男子经不得激,血气冲上脸,霎时憋得通红。他一手抓起宣卿的衣领,狠狠地将宣卿摔在地上,转而向那几名女子走去。
“师兄!”徐承颜赶来扶宣卿。
宣卿眼神灼灼,不离堂中:“不碍事。”
福盛楼堂中已经乱作一锅粥,除了为首的那名高大男子,更有几个方才同样发表不满女帝言论的食客,加入这场大混战中。
“打!”
“反了天了,爷爷们平常可不怎么打女人,如今这算不算家暴啊,哈哈!”
为首的女子听后神色更冷:“但愿一会你还有说话的力气。”
“娘们唧唧,还敢管起你老子来了!”
令人震惊的是,这场大混战竟真的赶在半刻钟内——即武侯到来之前,结束。
堂中,食客们像群刚出生蚕宝宝一样翻来滚去。
“哎呦——”
“疼,疼疼疼疼疼。”
“别踢我,别踢,啊啊啊!”
福盛楼老板瑟缩着站在一旁,望着满地桌椅残骸和歪七扭八躺着的食客们,震惊无言。
宣卿同徐承颜站在台上,目瞪口呆。
堂中,唯有那几名女子还好端端地站着。无视堂中惨状,她们不约而同地从腰带间抽出帕子,慢悠悠地抹掉木剑上的脏污。
一名女子清理着木剑调笑道:“这么废物也敢挑衅武侯,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又一名女子笑着道:“姐姐今日下手真轻,是怕真打死了?”
“可不是,要真在这犯了命案,麻烦。”
为首的女子将木剑插回腰间,见宣卿徐承颜还留在台上,便走上前。
她望着宣卿,笑了下。
“你不错。”
“什么?”宣卿没反应过来。
女子笑了笑,没再说话,又转向老板。她从怀中掏出钱袋,又摸出一颗金瓜子,捏了到他手心:“老板,这点就当赔给你的,我们走了。”
老板握着瓜子,又喜又惊,十分无措:“哎,哎,女侠们慢走。”
女子们背对着他挥挥手,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走出福盛楼。
二楼栏边观战全程的杜苑,此刻嘴张得能飞进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