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
“不可,几年前书院没少因为这些女子吃亏,”侍立在一旁的少年人脸色不虞地说道,“又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来书院发疯。书院里寒门学子占了多数,放她进来出了事,你我皆是寒门子弟,哪里担待得起?她们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放弃?”
“怕是因为时候差不多了,放手一搏。”
“什么时候?”
“你忘了,公子马上就要……”
“可放她在门口不管也不是个办法,天这么冷,万一冻出个好歹……”
“老赵回去再问问是哪家的小姐,拣一匹马去通知家人来接,”一名青袍的男子对着门房道,“那位小姐还说了什么?”
门房低头:“我说今日主人不在,便是进来也没用。进书院的学子都还要过三道策问关。那女子便说只要她过了三道策问关,不就可以进来看看?她一个小姐堵在那里我也没辙,只得回来请各位想想办法。”
“不是来找公子的?”少年人脸色狐疑地道。
“或许只是好奇,”青袍男子沉吟道,“但三道策问是对入馆求学之人的要求,却不是参观书院的门槛。”他静在一旁思索片刻,对端坐在圈椅上的师傅道:“既不是求学的学子,窃以为,先生不必亲自前往。”
师傅捋一捋长须:“子卿待如何?”
“弟子愿往,”被称为子卿的青袍男子一拱手道,“无论何人立门以策问相对,望青书院没有不应的道理。”
…
陈敏第三次望了望日头。
就在她无趣得试图在望青书院门口堆雪团时,静了许久的门扉突然有了响动。陈敏闻声望去,见得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青年见她蹲在庭下、脚边又堆了雪团,微微笑着开口道:“在下宣卿,是望青书院的学子。听闻小姐愿以策问换得入馆,可随我来。”
陈敏起身拂了拂身上的残雪,表情淡然地朝那宣卿点头道:“好。”
若陈敏对这望青书院有过一番调查,便会知晓,眼前这名青年正是望青书院如今的弟子首席,被称为才比金玉、质堪状元的宣卿。虽然家世平凡,但宣卿于科举一道确有一举登龙的潜力,于是便成了多少驻馆先生也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寻常师傅见了这位,也只有虚心以待的道理。
但陈敏一无所知。
她跟在宣卿的身后进了门旁的一间房子,只觉得这人分外年轻,似乎并不该是安排给自己出题的轮值师傅。
自己被小看了呢——她想。
正要率先发难,她见宣卿亲手铺了笔墨纸砚,又叫人烧了炉子。
屋内的寒冷被渐渐驱散。
“请问小姐姓名?”
陈敏眼睫微动:“陈敏。”
宣卿笑一下,接着道:“于科举一道,陈姑娘从前对策问有过研究?”
陈敏垂眸,像是在心中衡量过往诸事。须臾,她大方地正视宣卿道:“没有。”
宣卿:“……”
陈敏:“不是三题?你说便是,答不答得上来在我。”
宣卿无奈:“姑娘既然不为求学而来,望青书院的三道策问,也就不多为难。今日这题目是明日归学子们研讨的,权且作为姑娘的考题。若是答得出来,宣卿以身作保,陪姑娘一同参观书院。若是答不出来,还望姑娘能体谅望青书院的规矩,安心返回。”
陈敏不问题目,却望着宣卿道:“怎么算是答得出来?”
——说好的三道变成一道了?
宣卿道:“我与姑娘共同作答。若试卷交上去,姑娘得到的分数能有我的一半,便算作过关。但时间不宜过久,假如太久,想必姑娘的家人也会担忧姑娘的安全。便以两炷香为限。”
两炷香,一道题。
陈敏看着眼前的文弱青年,有种奇特的危机感。
“你的水平如何?”陈敏盯住宣卿道,“我也好有个底。”
策问她的确没写过,但也不想输得不明不白。
宣卿微笑:“不弱。”
陈敏心中警铃大作。
“既然是学子们的题目,你不是先看过了?”
“我亦是书院学子,所以并未看过,也不曾答过,”宣卿背了手道,“若姑娘介意,则姑娘起笔半柱香后,我再答题,如何?”
陈敏又眨了眨眼,很快地道:“不用。”
原是又一道闭门羹,陈敏想。
三道策问减作一道,看似宽容,实际却用“体谅家人挂念”为由,做了两炷香的时间限制。即使不知这人深浅,但只获得一半的分数便算得过关,想必这位宣卿并不好对付,桩桩件件都可算是软钉子,全了书院的情面,又不会放她进去。
左右都不愿放她进去,写了什么、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分别。
陈敏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睁开眼,伸出三根手指。
宣卿疑惑地看着陈敏的手指:“姑娘还有话要说?”
“约法三章,”陈敏清了清嗓子道,“望青书院提出的要求,我同意。但宣公子也得答应我三个条件才行——条件都与题目无关,绝不影响这次考题的公平性。”
宣卿抿唇:“姑娘请说,我视情况答应你。”
陈敏点点头,弯下一根手指:“第一,无论结果如何,我写的试卷要让我带走。毕竟如果太过丢人,这试卷在书院里广为流传可怎么办?”
宣卿露出一点笑意,很快答道:“可以。只要结果一出,试卷便物归原主。”
陈敏适时弯下第二根手指:“第二,宣公子和我的答案,只能给一位评卷人看。无论评卷人是谁,需在一刻内完成评阅,超过一刻,便算我赢。”
宣卿不解:“这是何意?”
“宣公子既然不弱,想必我与公子的差距显而易见,”陈敏道,“如果差距如此之大,我也不愿污了别人的眼,干干脆脆地认输就好。若是超过一刻,就证明我的文章也没那么糟——岂不算是我赢?”
宣卿想了想,又点头道:“可以。”
“第三,”陈敏弯下最后一根手指,“此后望青书院若再有女子登门,不可横加阻拦。若是来者不善,便如今日一般祭出策问关,叫她们知难而退便是。”
宣卿欠身:“让姑娘受委屈了。这一条,无论姑娘输也好赢也好,望青书院都将听从。”
得了承诺,陈敏便拂开罩袍,委身于案前。她一手从架子上摘了支笔,在砚上蘸了笔墨。
宣卿看着陈敏行云流水的动作,脸上显出一分困惑。
陈敏轻声道:“请宣公子出题。”
看着那双面巾之上的专注眼瞳,宣卿怔了怔。他晃过神,从怀中抽出一捆纸卷,解开系绳,一字字地朗声读了起来。
“……于身于国,先事虑事,便如绸缪未雨,有备无患。夫或未待干戈,则清蛮獠之浸,何也?”
面巾之下,陈敏看向身侧已然刷刷起笔的青年,苦笑一下。
爹娘保佑,她可千万别掉太大链子才成。
…
“让我进去看看。”
“不行不行,我先来的,让我去。”
“我都在这多久了,你们别挤。”
“都杵在这干嘛呢?”一个青衣少年路过拥挤的房门,停下来问,“今天的课业完成了?全在师傅门口罚站?”
“当然不是,哎呀,”门口恰有一人被挤了出来,喘一口气搭上话茬,“大家都等着看热闹呢!”
青衣少年敲敲书本:“什么热闹?书中自有黄金屋。”
“哎,你不知道,有个姑娘和子卿师兄比试策问呢!两刻钟一道题,据说论的是明天的考题。现下两人都答完了试卷,师傅正在这里批阅。一个敢和子卿师兄比策问的姑娘,大家都对结果好奇得很!”
“姑娘?子卿师兄?策问?”
挤出来的学子又津津乐道地给新来的青衣少年讲起来龙去脉,两人踮着脚也向房门前凑过去。可无论怎么凑前,众人都被宣卿拦着,进不得门内一寸。
宣卿无奈朝众人呵斥一声,关上房门。
“宣师兄,你怎么还关门啊!”
“散了散了,”宣卿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不关你们的事,都回去念书。”
屋内主案,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前摆着两张试卷,两张皆背面在上扣于案上,卷面文字埋于纸下,只见得星星点点的斑斓墨迹透过宣纸,印出不规则的墨痕。
见宣卿在一旁举着根刚燃的线香,老者抚着纸面道:“子卿,这是何意?”
“是那位陈敏姑娘的要求,”宣卿揖手,“师傅须在一刻钟内评阅两张试卷,超过一刻,便算我输。除此之外,这位姑娘的试卷,师傅评阅后,我会立即交还给她。至于结果,还请师傅公正评判,只要陈姑娘所作之文的水准能达到弟子的一半,就算合格。”
“倒是无碍。”老者笑道。
宣卿上前将两张试卷一左一右翻开,又举着已燃的线香点燃一根新香,手上这根留在房内计时,新点的继续举着,由他从后门带了出来。
陈敏见他拿一根燃香插在香案上,问道:“可以了?”
宣卿转过身,朝她点了点头:“陈姑娘且待一刻。香灰尽落之时,结果便见分晓。”
陈敏:“好。”
线香上,一点微弱的红光一毫一毫地下落,成了房间内唯一变化的动景。陈敏和宣卿两人各坐一旁,相对无言。
陈敏神情惴惴。
宣卿侧望着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还是抿紧嘴唇没有开口。
漫长的一刻钟过去,线香在香炉内落尽,室内却没有传来老者的声音。陈敏同宣卿对视片刻,宣卿向她点点头,带着她在后门处敲了敲门:“师傅,时刻已到,是否已有结果?”
屋内并未传出回答,宣卿的眼中浮起疑惑。他立即拉门走了进去,却见到老者在案旁神色扭结。
宣卿松了口气道:“师傅,如何了?”
陈敏踏进屋子,看见老者僵直的后背。
“子卿,并非为师有意拖延,只是,”老者看着才走进屋子的陈敏,难以启齿般地开口道,“为师虽常常见到你的字迹,但这两份试卷……保险起见,还是得让你自己来认一认。”
宣卿不明所以:“师傅说什么?”
老者看了看左边的试卷,又迟疑地调回右边。欲左而右,欲右却左。
抬头见到陈敏催促的眼神,老者长叹一口气。
“如今这情形,这位姑娘无疑已经合格了。”
“但,子卿,究竟哪一份答卷,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