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宁眼眸紧闭,任之恩刚要查看她的情况,却瞬间进入虚空。
天地一色,四周宁静无风,天空中漂浮着点点光珠,围着任之恩旋转不休,最终落在了她的掌心。
与盈盈光珠触碰的一霎,光珠内蕴含的记忆碎片,就浮现在了任之恩眼前。竟然是娘亲和小时候的自己。
练剑太累了,娘亲准许她休息片刻,用灵力给她烤了红薯吃。
“小之恩努力,以后也可以像娘亲一样厉害,就随时随地可以吃热乎的烤红薯啦。”
“可是娘亲,我是水灵根,怎么用手指点火呐?”
“这个嘛,以后之恩学一学符咒,有引火之术哦。”
这是,娘亲的元神碎片?
猛然见到已故娘亲四分五裂的元神碎片,任之恩猝不及防,巨大的悲恸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几乎要承受不住。
我学会画符咒了娘亲。
任之恩清冷的眼眸变得湿润,露出易碎的脆弱。眼眶内血丝弥漫,一滴清泪浸湿了睫毛。
正要滴落之时,小光珠将泪液托举,仿佛搬着块厚重的石砖,遥遥欲坠地飘着。
任之恩鼻尖发酸,再也忍不住,终于放任泪水肆意涌出眼眶。
谁知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都长这么大了,竟然还是个小哭包?”
魂魄形态的任青韵缓缓出现,收回用来吓唬人的神元碎片,将透明的身形补得更厚实点。
小小的人,如今已经长这么高了啊。
“任青韵”不露痕迹地打量她的女儿,漂浮在半空的透明身形晃荡一瞬,竟然透露出对心仪猎物的渴望。
“娘亲——”任之恩咬着嘴唇,泪水蔓延已经模糊了视线,像小时候撒娇那样,朝着娘亲扑过去。
但却扑了个空。
“傻气,你如何能触到神识。”
任青韵刻意牵起柔和的笑容,象随心动,虚空景象消失不见,周围又变回了第四层入口的绿草地。
“娘亲我好想您……”
这时,恰巧殷宁揉着脑袋醒来,任之恩一片懊恼后怕,她竟然将殷宁忘在了一边。
于是任之恩皱着眉,把喉咙里的话咽进肚子,率先跑去检查徒儿的身体:“殷宁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师尊我没事。”殷宁迷糊着,眼睛还没睁开就晕乎乎回答,睁眼瞥见了虚浮着的鬼影子,吓了一跳,死死抓住任之恩。
“别怕,这是我娘亲的神元。”
娘亲?殷宁有种被迫见家长的紧张感,心虚地撒开任之恩的手,瞬间坐正身体,抖着声音问好。
“阿姨好!”
苦心营造起来的母女重逢被打断,神元没搭理殷宁,反而泄露出一丝黑气,幻化出的任青韵的面容被污染,几乎要维持不住笑意。
任之恩没有注意到一闪而过的异常,她看着殷宁甩开自己的手,眼眸一暗,只好慢吞吞收拢手指,握紧成拳。
触碰不到娘亲,空落落的,好想抓住殷宁。但是,她已经长大了,要更沉稳懂事,让娘亲安心。
一呼一吸间,任之恩就把乱糟糟的情绪收拾好,压抑着思念和委屈,挺直脊梁,重新恢复浑然天成的清冷感,在娘亲面前展现出最最稳重可信的样子。
“娘亲请放心,青玄很好,多亏沈师姐在治理,当年牺牲的众长老与弟子们已安葬。念慈阿姨也很好,她将珍宝阁的总店搬回了青玄。”
这个很好,那个也很好,青玄一落千丈破败不堪,师尊和沈师叔受了很多委屈,这些一句不提,好标准的报喜不报忧。
殷宁听得直皱眉,越发心疼师尊。
“不过,您的神元为何会留在此地?”任之恩看向她的娘亲,止不住担忧。
神识会在世间保留六年,而至今不消散吗?
安葬?真是笑话!
“小之恩,想知道你娘为何被困在这儿吗?过来,我告诉你。”神元晃荡,快要稳不住任青韵的样貌。
“娘亲?您怎么了?”见神元异常,任之恩本能上前,妄图施加灵力令她的神元恢复稳定。
任青韵的语调太过奇怪,好似丝丝透骨的凉意侵入脾肺,听得殷宁头皮发麻。
生死恐惧面前,顾不上礼仪,殷宁急忙伸手拽住任之恩,拉扯着她后退。
“你躲什么呢。”神元转暗,原本透着的清浅光亮也变为可恐的暗红。
“上次之恩在沙漠幻境中,娘亲没来得及抓住你,这次不会让之恩走了!”
呃——
原本和善的绿草地也露出真面目,齐齐拔高疯长,挥舞着狰狞的叶片,像包粽子一样把殷宁捆住。
殷宁的四肢和口鼻都被包裹住,挣扎着透不过气。
什么情况?不是娘吗……不是亲妈啊?
神元忽而化作邪气的黑雾,呼啸裹挟着任之恩的身体。
漩涡中,任之恩的身体被接连不断的元神碎片穿过,过载的记忆全部一股脑地强塞给她,识海受到攻击,开始剧烈地颤抖。
“身为青玄宗主,你要记住宗门血仇!”
神元忽然癫狂,发出极其沙哑,雌雄莫辨的声音,继而幻化出一张张愤怒的脸,凑到任之恩面前来回切换。
耿师叔、祁长老?
任之恩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这些,是当年牺牲掉的各元婴长老面容……神元不是娘亲,而是各家破碎神识拼凑成?
“当年横扫宗门的妖兽群,就是从这个所谓的秘境中放出!”
断肢、惨嚎,来不及闭眼就被踩成肉泥的尸体,血色景象冲进任之恩的脑海,继而回溯当年的真相。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境,而是传说中,神元宗已失传的传承法器——蓄金万阁。
一层储物二层草药,三层豢养金丹妖兽,四层炼元婴神元,一切都是神元宗宗主的阴谋,早就暗中抓来无门派的散修,来投喂阁中妖兽。
待妖兽成群,时机成熟之时,又布下阵法,打开蓄金万阁,将妖兽倾倒,营造兽群入侵的假象。
又趁乱,收起法器,将数名元婴修士的神元碎片都纳入阁中炼化,妄图炼成可助人化神的魂丹。
“只是闻穆嫣太过狂妄,我等的神元岂会轻易屈服,为她所用?!”
残留在第四层内的,大半都是当年青玄之人的元神碎片,与其被炼成魂丹,成为仇人化神的工具,倒不如堕道入魔,变成永世不可超生的顽灵。
顽灵初见成型之时,便在蓄金万阁内狠厉冲击。蓄金万阁是神阶法器,本就不好控制,再加上阁内异动,闻穆嫣吃了反噬,必定已经受了重伤。
蓄金万阁脱离掌控,神元为保全颜面掩盖真相,只能美名曰秘境现世。
顽灵逃不出蓄金万阁的第四层领域,蹉跎多年,已经丧失了人道良知,偶然嗅到青玄的血脉气息,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
于是幻化出昔日最为崇敬的宗主样貌,引诱她唯一的血亲进来,将复仇的执念,强加在任之恩身上。
“以吾之灵,束汝之魂,去!”
黑雾凝成四十六条锁链,将任之恩困于虚空。忽然所有锁链同时绷直,粘稠的怨气翻涌着,顺着天灵,灌入她的体内。
任之恩体内原本冰蓝透净的脉络,正被墨色侵染,像宣纸上打翻的毒汁,一寸寸入侵、撕咬冰魄纯净的识海。
六年前的惨案真相,承载着的仇恨与不甘、连带着神元中残余的修为,共同一股脑塞给任之恩。
殷宁被困在草叶里,脸色发紫,无法呼吸。正要活活憋死之际,黑雾消散,妖草也瞬间软了下来。
锁链散去,任之恩却仍悬在半空。陌生的气息在体内暴虐,撑开她的灵脉,竟活生生将她的修为霸道地推到了,元婴中期!
丹田内的灵力再也不是澄澈的淡蓝水色,丝丝灵动中,皆透着黑气。
原来,自己多年来对神元的忍让,都是笑话。一切都因他们而起,自己还傻乎乎地去找神元求助。
怪不得神元一露面,就轻易平息了混乱!
迟到多年的恨一次性反扑,什么冷静、什么权衡利弊、委屈求全!
任之恩的识海被浓稠的怨气入侵,变成一团黑气盘旋着,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报仇!
现在她就去杀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神元宗主——闻穆嫣!
“师尊……”
殷宁扯开身上的草叶,大口喘着气爬起来跑向任之恩。
任之恩缓缓落地,眉眼三寸灵台处裂开竖纹,左眼的瞳孔如同被击碎的冰川,细小的裂纹间,渗出血的红色,靠近眼尾的部位,布满血管状的猩红纹路。
“师尊,你的眼睛……”
诡异的双眼,彻底破坏了整张脸的清冷感,突生出骇人的妖冶。
殷宁必须承认,当任之恩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她真被吓到了。
任之恩明显还不自知外貌上的变化,看见殷宁,身体突然顿住,直到腰间被抱住才回过神,甩手将人推开。
谁也不能阻拦我去复仇!
但是望着殷宁摔在地上吃痛的表情,任之恩本能地皱眉。头脑告诉她,要把殷宁扔在这儿,自己赶紧割下闻穆嫣的头,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腿。
师尊到底怎么了,刚刚那团黑雾对师尊做了什么,她为何突然变成了,这幅样子。
殷宁赶紧爬起来,再次扑上去把人抱住。以防又被甩开,这次抱得更紧,整个人挂在了任之恩身上。
“师尊,好疼啊,别摔我了嘛。”
见任之恩只是皱眉,没有动手推人,殷宁自觉有效,又贴上去继续撒娇。
谁料她突然暴起,神色一变,掐着殷宁的脖子将人拎起来。
“找死。”
但当殷宁窒息到忍不住难受闭眼时,任之恩恍然一顿,泪珠在眼眶霎时聚集,禁锢的手像触电般缩回。
颤抖着跪地,将落下的殷宁小心抱在怀里。
“对不起殷宁,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殷宁怀着心疼,伸手去触任之恩发生异变的左眼。而任之恩也在殷宁专注明亮的眼睛里,见到了自己的倒影。
眼睛?任之恩慌忙扭头躲避,用灵力幻化出水镜,只需一眼,就将自己如今丑陋吓人的面貌尽收眼底。
额头的皮肤裂开了,左眼,好像也裂开了,全部都是红道子,活像话本子里讨债的厉鬼。
任之恩垂下眼睑,尽量挡住可怖的眼睛,回避殷宁的视线。
识海中的黑团感知到了她的怯懦,迅速在脑海中暴躁地四处冲撞,撞得她脑内闷痛,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血。
顾不上异变和疼痛,任之恩赶紧撒手松开殷宁,掩盖着衣衫上沾到的点点血滴,挥出净身诀。
任之恩背对着殷宁,克制着颤抖,不敢面对徒儿。
“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识海内在作乱,任之恩却仍在为自己突变的外貌而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