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阖宫尽安下了,只慈宁宫中还亮着星微的灯火。夜风声声地拍打着殿中门扇,榻上人却只泰然地捻动着檀珠,口中低诵着经文。
竹霜立于一旁,眼中含着心疼之意:“太皇太后几日没睡好了,夜已这样深了,奴婢伺候您歇下吧。佛经再重,也要以凤体为上啊。”
太皇太后容色没有丝毫动摇,双目未睁:“宫里接连出了这般闹事,哀家便是无心,终究不能释怀。”
竹霜思此,亦有些叹息:“下头的主子娘娘们不省心,平添了您烦扰。”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的后宫里是省心的?”太皇太后轻嗤了一声。
竹霜想起昔日之景,也是慨然:“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好在您如今也是熬过来了。”
“有什么过来不过来的,子子孙孙,旧纷新纭,还有的见呢。”说话之人凤眸轻启,瞳中是如幽潭般望不尽的幽色。
“您是还在想着裴贵人的事么?”竹霜小心着问道。
想到白日里所遇之事,她不禁犹疑了一瞬。太皇太后上了岁数,身子不必往年康健,自入秋起便大小染了几回风寒。为将养着身子,也怕受风重了病症,是以月来太皇太后常是静卧在慈宁宫中,连冬节宴也未去。而太皇太后歇得又早,后一遭起来竟又听了嫔御小产那等骇闻之事。皇帝本就子嗣单薄,加上前面梁美人又才落了红,且太皇太后身子未复,一时急火攻心,又病了两日。好容易今儿好了些,想着多日未动,她便扶着太皇太后出门走了走。
在御苑中走着时正遇了裴贵人,见她行安时两手微打着颤儿,太皇太后凝眉问了两句。裴贵人只不说,问得急了才晦言了两句,道是她言行有过,贵妃重规矩,便责罚了她一番,好长些教训。
浸淫后宫多年的老妪哪肯信这些,不过是糊着窗户纸不好说破罢了。
而裴贵人见了她似乎格外慌乱,只道宫中有事,行了退礼很快便又走了。
“哀家才出了病身,到了御苑,好巧不巧地便遇上了受罚的宫妃,又是卡在玥美人才小产的当口。宫里水深,竹霜,你看明白了么?”太皇太后淡淡道。
竹霜心下一凛,但亦知主上之意。深夜宫里,她也没什么好避讳的,遂顺着便将这些日心里之言皆说了出来:“皇上才登了基,按照祖宗规矩,后宫妃嫔若诞下皇子,便是新朝第一位皇子,乃是贵子,母凭子贵,九族荫庇,当为无上荣耀。而后宫素以争斗为营,诸位娘娘们怎会直看着有嫔妃得此好运,定有人会出手陷害。但有您坐震六宫,那些个腌臜事在您眼皮子底下也翻腾不起来。
“偏这头遭的喜脉叫梁美人得了去,梁美人小门小户出身倒也罢了,只是为人眼浅轻浮,若真叫她生下了贵子,往后难免多生事端,是以您只坐视不管,如此她的孩子自然生不下来了。”
听到此,太皇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到底也是哀家的皇孙。竹霜,你是不是觉得哀家太过狠心?”她复闭上了眼睛,似是陷入了某种追忆。
竹霜知她心里难过处,温声宽慰道:“太皇太后是三朝女主,万事以国朝为先,大局为重,怎会狠心?”她到此略略低声,“奴婢说句不当听的,若不是您历来手腕刚硬,光凭先帝爷和当今圣上的性子,前朝后宫又怎会如此稳当。”
太皇太后默然,似是认了她的话。
竹霜观了太皇太后神色,放了心,才又道:“梁美人的孩子是贵妃所为,您也并不意外。何况此番也算是好事。既了了您对皇子生母之忧,消了淑妃素日骄蛮跋扈的气焰,也不算委屈了她,且又借此敲打了贵妃,让她更听您的话,实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而后玥美人又有了身孕,那位主子一向沉稳内敛,得宠与否皆是不骄不躁,您还是称心的。您才敲打了贵妃,皇上又对此胎尤为看重,且玥美人自己也是个万事谨慎之人,料想此胎应是无虞,遂也省下了心。却究竟是未测到,玥美人的皇嗣还是没保住。”
太皇太后再也无心捻着手中的佛珠,搁在榻上案桌。因微微加重了几分力道,佛珠触及台面,发出了一声幽抑的闷响。
“也是哀家不好,子嗣重事,怎能倦怠。”太皇太后自抑了一声。
一束月光透过窗间照进屋中,落在榻上,俨然将太皇太后罩了进入,仿若塑像。
竹霜望着太皇太后泛着冷光的银丝,晶莹似如蒲苇上的白霜一般,心里一疼:“您休要如此说,您如今该是从心的岁月了,事事操心,如何能受得住。自天冷了起来,您的身上便几次三番的不好。若要依奴婢说,后辈之事该当他们来看,您就只顾着太皇太后之尊,好好颐养天年。”
太皇太后凝神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之,她敛了容色,复了往日之态,眉峰间尽是冷意:“哀家还未老,离行将就木之态更是甚远,有些事,合该哀家管着。哀家负了何事,都不能负了宣宗临终前的殷殷嘱托。否则,哀家怎配为公西氏的儿媳,到了地下,也无颜对列祖列宗。”
她冷笑了一声:“裴贵人今日的心思,瞒不过哀家,无非是想隐晦地将贵妃供出来。她不出此举,哀家也自会查清。此事□□是贵妃所为,但她,也脱不了干系。”
说及此,太皇太后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玉石再怎么蹦哒,也不过是楸枰上的一颗棋罢了。哀家能抬举她,也随时能弃了她。”
暮云渐渐遮住了银月,光芒逐自晦暗了下去。太皇太后的脸上忽明忽暗,深意难辨。
屋外的冷风啸转着嘶号,行之萧萧,烈烈入耳。连绵了数日的大雪虽已停了,却比雪时还要冷。北朔从宫巷长驱,拍打着宫人的面庞,更觉竹笞般剜痛。眼见周遭没人时,也不顾了宫仪,裹紧见衣襟,迈快了脚步,近于小跑了起来。
而慈宁宫内却全然不同于殿外之景。地下的火龙烧得正旺,堂中的香炉也冒着袅袅的紫烟,室中的热气尽驱了寒意,居于其中,竟不觉凛冬之时。
公西韫走进殿中,即有宫女上前福了身给他取了身上披着的墨玉金夔绣玄狐氅,又要替他卸下头上的紫玉鎏冠,公西韫摆摆手,自拿了下。而后进内室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笑意慈蔼:“快起来吧。”随又吩咐:“竹霜,给皇帝上盏热茶来。前些日崔度才递了云山雪梅来,连日又积了不少雪水,正是好时,便煮上一壶来。”
竹霜笑吟吟地应下了:“屋里连烧着地龙壁炉,饮些雪梅茶,也能下下肝火。”说罢即下去遣了差嘱。
“听闻皇祖母近日身子不济,孙儿一直未寻空来看,实是罪过,不知皇祖母而今可好些了?”
太皇太后温笑着道:“皇帝是一国之君,自然国事繁重。且眼下又近年关之时,更是百端待举。皇帝理事时还能想着哀家,日日派太医问候着,孝心可见,又何谈来罪过。哀家如今身子好了不少,前日回暖时还去御花园走动了些。”
公西韫微微点头:“如此便好。皇祖母为六宫之主,有福泽庇佑着,定能凤体康健,福遂康宁。”
正话间,茶水送了上来。竹霜捧着茶盅亲给二人斟了茗杯,茶水才下,丝缕清香溢人的梅香便四散了出,清幽阵阵,点茗浮蕊。
皇帝虽仪容精神,但衣冠终掩不住眼底的怠色和眼下乌蒙蒙的一片。自他进来时,太皇太后便留意到了。但她未动声色,只慢慢啜了冒着腾腾热气的雪梅茶,一边徐徐道:“六宫之主是正宫元后,哀家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如何还能担得起这个名分。哀家悬车之岁,若放在你的官员身上,早便辞官家居,含饴弄孙了。”
公西韫知其所指,皇祖母之言,亦是他心中痛处。他轻转着手中杯盏,声音有些发闷:“孙儿未能善理六宫,严束妃妾,致祸事连出,让皇祖母忧心,是孙儿之过。”
太皇太后闻他此言,只悠悠叹息了一声:“你是皇帝,父皇母后又是那等佳成之偶,浑不似皇室夫妻,你又岂能知晓后宫女人的明争暗斗。”她似是勾起了往事,眉间吁然,“紫禁城的宫墙深深,不知埋了多少女人的枯骨。”
公西韫心下一紧,手中转动的杯盏停了下来,握住的力道加了几分,一时不知如何回声。
殿中一时沉寂,唯有茶壶温煮的汩汩(gǔ)之音,愈显人声寂寥。
附:
六根:是指六种感觉器官,或认识能力:眼、耳、鼻、舌、身、意。佛教中眼是视根,耳是听根,鼻是嗅根,舌是味根,身是触根,意是念虑之根。
围棋,古时也称“玉楸枰”。因为古代多用玉石做棋子,以楸木做棋盘,“枰”即棋盘。
行之萧萧,烈烈入耳:化用自曹植的《怨诗行》中之句“北风行萧萧,烈烈入吾耳。”
悬车之岁:指七十岁,古人一般至七十岁辞官家居,废车不用,故名。语出《晋书·刘毅传》:“昔郑武公年过八十,入为周司徒,虽过悬车之年,必有可用。”
汩汩:1.形容水流动的声音。2.比喻文思勃发。文中取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