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曦紧张地说:“我……只会唱我家乡的哀歌。”
“唱吧。”男人闭上眼睛。
于是临曦唱了起来,起初他声音干哑,有的地方甚至含混不清,但很快,他看到男人眼角的湿润,悲伤的气息感染了年幼的男孩,他的歌声越来越充满感情……
一曲终了,男人睁开眼睛。
“你唱的很好,”他说,“这是你家乡的哀歌?难道你也失去过亲人吗?”
临曦点点头:“我有个哥哥,他在我四岁那年死了。”
男人皱起眉:“那你应该很难过。”
“很难过,但没有难过很久,因为父亲告诉我说,世人皆难逃一死。”
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世人皆难逃一死……这话会让我的努力毫无意义,你明白吗?”
临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不过……”男人从地上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他,“它也能缓解我的悲伤。”
这一晚的相遇,便是临曦命运的转折。
几日后,圣童们又合起伙来欺负临曦,他被惹急了,便与他们扭打起来,打着打着,他被推到在地上,满脸都沾着血和土,直到他看到远处的一双靴子。
圣童们受了惊,一哄而散。
那双靴子走到临曦跟前,头顶传来男人威严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地上爬起来。
“临曦。”
“临曦?”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圣童只能在神殿待到二十岁。在那之后,你就会遭到放逐。”
临曦点点头,他知道这件事。
“那你想好自己今后的去处了么?”男人又问。
临曦说:“做生意,或者给铺子里当跑腿伙计,我很有力气的,什么都能干。”
男人笑了:“恐怕由不得你。”
临曦皱眉。
“你长得不错,但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未必是好事,”男人意味深长道,“越是姿容俊秀的圣童,越容易沦为玩物,他们离开神殿后,往往会死得十分凄惨。因为位高权重之人,往往有特殊的嗜好……”
他俯身,看着临曦的眼睛。
“你甘心让自己沦落到那一步吗?”
当然不愿意。
临曦咬紧了牙。
男人满意地微笑。
“我可以给你提供另一个选择——做我的暗卫。”
这个男人就是摄政王相胥。彼时,年幼的扶桑王青胤刚刚登基,相胥辅佐于侧,权势如日中天。
而他的对手,正是多年来极力主战的林间地亲王樊离,和德高望重的大祭司灵咸。
前者势力庞大,联合各地诸侯控制南方贸易要塞;后者则是帝师,手握扶桑信仰的命脉。
相胥在政治场上雷霆铁腕,但总有些事上不了台面,只能暗地里去做。所以他成立了自己的暗卫组织。
起初,临曦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他习武晚,和那些自小接受培养的孩子无法相提并论。
但他不甘心。
长久以来压抑在血脉里的力量,在悄然觉醒。
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暴风雪的夜晚,父亲在失踪之前留下了劝诫,让他永远封存自己的力量。
可现在,父亲的告诫已压抑不住对力量的渴望,流淌在血液里的欲望在躁动,临曦放弃了抵抗……
他睁开了金色的眼睛。
也就是巫族的“未来之眼”。
临曦的家族曾隶属于巫族先知一脉,他们会在跳动的火焰里临摹出未来的画面,临曦的父亲曾在风雪夜里预言出巫族毁灭的结局,随后便得了疯症,夜夜呓语。
在另一个雪夜里,父亲失踪了。
巫民们说,预见未来的能力会造成反噬,父亲曾经也这样说过,所以临曦封印了自己的眼睛,离开了极夜城。
他变成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没有强大的力量傍身,他什么都做过,有时候偷,有时候抢,被抓到了就是一顿毒打,然后再拖着沾满血污的身子沿路乞讨。
他就是这样来到扶桑,被一个祭司发现。
他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做一个本分的圣童,即使偶尔被人霸凌,他也会忍气吞声——只要能活下去,怎么都成。
但现在,他看到了另一条路。
一条只要变得够强,就能拥有很多东西的路……
最开始,他是为了不被淘汰。
但后来,他开始渴望鲜血,渴望杀戮,他尽情释放自己的力量,用未来之眼预测敌人的出手,很快,他便从一众暗卫里脱颖而出。
最后,他杀了教导暗卫们的老师。
相胥很满意,将他任命为暗卫首领,那些从前瞧不起他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叫他“曦公子”。
也有不识抬举的,在背后说他是相胥的娈童,说他是靠着这层关系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但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他们都被临曦杀了。他杀人,已经不需要借口。
相胥亲自培养出了这把锋利的匕首,一把没有善恶是非之分的,只供他自己驱使的匕首。
……
而今,临曦望着相胥,目光闪动。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体会过恐惧是什么滋味了。
年幼时对他人情绪的敏锐感知力,随着杀戮的增多,已经逐渐麻木,他见惯了生死,也不畏惧生死,世人皆有一死的谏言真正成为了他的信条。
相胥又问:“你的那个同族,是怎么回事?”
临曦说:“我不认识她。”
相胥沉默片刻:“那你觉得,是谁派她来宫里的?”
临曦皱眉:“属下记得,最初,是长公主殿下带她来给王上看病的,后来殿下也一直在维护她。”
“王上对她青睐有加。”
“长公主常伴王上左右,自然更了解王上的喜好。”
相胥眉头紧蹙。
罗泱?她会有如此心机?
将巫女安插在王上身边,罗泱到底想做什么?究竟是想如预言那样救他,还是等不及要继承王位……
“那个巫女,现在身在何处?”
“听说是在白泽宫。”
相胥眉头拧得更深。他亲眼看着青胤长大,从未见他亲近女色,宫里贵族女眷如云,才貌双全者比比皆是,青胤不对她们动心,偏偏青睐于一个巫女?
莫非,这就是预言里的宿命……
“这个巫女,就交给你来处理,”相胥说,“在我们弄清楚罗泱的目的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但务必盯紧她,及时把她的行踪汇报给我。”
“……是。”
……
翌日一早,阿蘅推开窗,鸟语蝉鸣争相涌入。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住了脸。
“好吵。”
被子底下传来幽媓闷闷的声音。
阿蘅叹了口气:“姑娘,已经快中午了,您这不吃不喝的躺着是要做什么?明明还在病中,偏偏还这么糟践自己……”
还不是被人逼的?
幽媓越想越气。
前世多猖狂,今生就有多憋屈。上辈子她调戏青胤,虽然落了个凄惨下场,但至少也畅快,算是虽死犹荣。这辈子她处处如履薄冰,结果到头来身份败露,还被逼婚禁足。
这算个什么事啊?
昨夜最生气的时候,她恨不得握着鞭子杀出宫去。
但随后她就发现,自己的鞭子也被拿走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幽媓翻来覆去,思考着对策。她真想毁灭一切,但理智又告诉她不能这样,不然的话,过去一个月的辛苦努力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她未必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的族人也一样。
所以,她得冷静,得智取……
“得以柔克刚,”阿蘅叹了口气,“您以为绝食就能让王上回心转意吗?这顶多是折磨自己啊,伤敌八千,自损一万……”
幽媓从被子底下探出头来:“以柔克刚?”
“对啊。”
“怎么柔?怎么克?”
“这个嘛,”阿蘅抚着下巴,若有所思,“以我的观察,王上并不是不讲情理的人,如果姑娘以绝食相逼,他或许会暂时让步,但不会妥协,除非……”
“除非什么?”幽媓把被子彻底拉下来,满脸期待,“哎呀你别卖关子,火烧眉毛啦!”
“除非姑娘服个软,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好言好语的劝劝王上。只要姑娘态度够温柔,理由够充分,王上肯定会听进去你的话啊。”
“凭什么啊,”幽媓气得把被子团成一团,“我都已经这么惨了,他还把我关在这里,还逼婚,我还得跟他服软?”
阿蘅笑了:“姑娘你别钻牛角尖,换个思路去想嘛,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何必费力气去绝食呢?换句话说,只要能达到目的,软的硬的又有什么要紧?”
“……”
幽媓抱着团的皱皱巴巴的被子,有点气馁。
她习惯了强势,习惯了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真要她去巧言令色地引导别人,她反倒不会了。
要是能用傀儡咒……
不行,不行,那就全完了,一不小心惹怒了明神,她就真的连重开的机会都没了。
鬼念头被她按了回去,幽媓环顾四周,忽然看到枕边的医术,倒放的文字在她眼里变成了鬼画符。
忽然之间,计从心来。
幽媓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道:“阿蘅。”
“嗯?”
“去找王上,和他说,我要学南海古语。”